“哦?”十六娘问了一声,复又笑道:“奴糊涂了。若是遇着他们,二郎今晚怕是又要去饮酒作乐。”
“莫提作乐。”秦云衡摆摆手:“那算得上什么作乐?往日,罗窕儿与韩君好两位都知来唱歌,犹有宫中新填的好词,算是有些情致。然而如今两位都知都从了人,再请来的歌伎,不过是庸脂俗粉罢了。原便是‘不解文字饮’,如今更连红裙都没得醉。无非是饮几杯酒,再叫那些歌伎舞伎过来做些没名堂的事儿。与其那般,我不若回来陪着你。”
“二郎同灵娘莫非也是如此相识……”
“这……”秦云衡嘴角微微僵了一下,道:“亦差不多。只是灵娘彼时一意望着我,我方才注意她的。若论歌技,她远不若罗都知,那才是名满神京的好嗓子。坐得又远,我哪里看得到——是后来她自己主动献了曲舞,才引了个满堂彩。”
“那么,待她诞下孩儿,奴还颇想看看她起舞呢。”十六娘微侧了头,笑意盈盈:“可惜,奴不会舞,不然也可叫郎君看个笑话。”
“怎生是个笑话呢。”秦云衡绕过了她关于灵娘的话儿,道:“改天闲下来,我教你便好。”
“二郎会?”
“军中有时也跳些健舞。”秦云衡道:“虽然不适于旁的女儿家,然而十六妹素来悍勇……”
“……”十六娘瞪了她一眼,道:“二郎此意,道奴是悍妇?”
“难道不是?”秦云衡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谁家娘子会伸手便打郎君的?”
“既然背了这悍妇名儿,奴便当真悍妇一次,给郎君看看——”十六娘原是坐在秦云衡身边的,此时便俯身到他耳边,低声道:“二郎若再纳姬妾通房,无论是自己看上的也好,至尊赐下的也好,友伴所赠的也好,奴啊,便一概把她们打折了腿儿划花了脸儿丢进柴房里,留一口气在便是!”
秦云衡竟大笑出来:“好啊,我若纳了妾婢通房,随你处置,秦某定无半个不字!”
十六娘却有些惊诧,斜睨了他,道:“二郎这也答应?不怕人嘲二郎做怕妇汉?”
“岂不闻曾有名士道,怕妇最是有理?初娶时若菩萨,生子后若虎豹,年老时若鸠盘荼鬼,这三样,哪个不叫人怕?”
“……呸。”十六娘啐了他一口:“二郎尽是胡诌。若当奴是菩萨,何有如此欺负奴的事儿啊。”
“谁欺负你了?”秦云衡明透双眼望住她道:“我怎生不记得?”
“若有人供着菩萨三月未曾上香,瞧不遭雷劈的?”
“……”秦云衡一怔,笑而不言。只是原本搭在她腰间的手微微上力捏了一把。
“更莫提……这供着菩萨,却又唱穆护歌呢!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二郎说,奴该不该恼?”
十六娘微笑着睨着他,声音柔和,却在秦云衡心中扎了根刺。
“莫提了,阿央,”他不笑了,将她紧紧揽住,道:“求你,从今以往,再莫提这样事情!从前种种,皆是我的不是,你要打要骂,尽皆随你。只是你……把这事儿放在心中,自己不觉得苦么?忘了吧,从今日,便当你我刚刚成亲,我一心一意待你好……”
十六娘的下巴抵在他肩上,他看不见她神情,自不知道,她眉尖颤动,合了眼,口唇微抿,似是竭力忍住眼泪。
许久,她道:“那哪里是说忘便能忘的?二郎,奴并无意责备你,只是想到,心里头……”
“我知晓。”秦云衡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有些哑:“我明白。”
“……”十六娘轻轻苦笑一下,她也想相信他,然而,做不到。
紧紧揽着她的男人,是丈夫,是秦将军,却不是她的二郎。
那些期待死去了,就像坠下的叶,只能腐烂,再也活转不来。
也便是这样吧,她一心一意在他身上时,他眼中唯有旁人。而如今,无论真假,他待她如珍宝了,她却再不敢心安理得地享受。
其实,就算他在骗她,就算他的好,都是为了维护秦裴二族交好而做出的假象,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只要她能信,至少此刻是欢欣的。
那时拥雪所言,当真是对的。心里头越是清楚,就越是苦。
“二郎,当真会……待奴好一世?”
他不曾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她感受得到。
“那,奴便信了。二郎莫负奴。”
这谎言,是说给谁听呢。是骗他,还是骗自己?
“定不负。”
十六娘俯下头脸,贴着他的颈窝。夏日衣薄,她嗅得到他身上惯用的衣香,也感受得到他有些烫人的体温。
“阿央。”她听到他低声道:“你愿意在我身边,这当真是,最好的事儿了。”
“二郎说笑,奴是你发妻,怎生能不在你身边?”
“我此生……”秦云衡身体微微后仰,看住她,道:“惟望,我死的时候,能有你在身边。”
十六娘失色:“这是什么话?”
他却微微笑了:“既然从军,这命,便悬在刀刃上。是男儿总该有些功业,然而现在,我很怕死在战场上,怕再也见不到你。”
麝香红花
过了几日,十六娘复去秦王氏处问安。如儿犹在,见她便使了个眼色。
十六娘知她有话要说,便趁着秦王氏夸赞鹦鹉“玉娘子”时对她微微点了头。
这鹦鹉玉娘子,是秦家故旧部将自陇西带来的。雪白洁净,学人话亦学得快,得尽秦王氏欢心。十六娘只得随着她夸,待得秦王氏满意了,才脱出身来。
如儿早瞅了个机会立在院门前等她了。
“怎么?”十六娘道。
“娘子,那画……怪奴疏忽,没见着了。”
“……没见着,那是何意?已经丢了?”十六娘不意此事发生得如此之快,道:“你可问过银朱?”
“未曾请娘子示下,是故未问。”如儿道:“奴若冒昧问了,只怕打草惊蛇。”
“……好,便先不问——对了,阿家那仓库的门锁钥匙,都是谁掌着?”
“奴这儿有一把,银朱她们几个也有一把。”
“她们……几个?”
“她们住同一间屋子的,共有四个小婢子。”如儿道:“可要统统查过去?”
“先别,过几日,我叫你问时便只问银朱!”十六娘沉吟一阵子,道:“旁人不必管。”
如儿点了头,适逢院子里小婢子奔出来,道:“阿姊,老夫人唤你进去念书与她听呢。”
“你便去吧。”十六娘不待她告辞,道:“踏雪随我,到灵娘那边一趟子。拥雪便先去备车马,我要出门。”
“……娘子去哪儿?”
“阿兄家中。”
两个黄衫绿裙的婢子对了眼色,各各有惊奇之色,然而十六娘难得沉了脸色,她们又不敢问,只能依着做。
灵娘住得偏,自从她与秦云衡失和,那地方便素少人去了。十六娘自然知道这府上下人们都是什么心意的,人人皆想着趋炎附势,谁会念着已然不招正主儿待见的人呢。
做主母的,她自然不同情灵娘。然而想来,灵娘刚刚从枝上凤凰成了乌眼鸡,只怕自己此去,便很有落井下石的意思。
她之所以带了踏雪,便是有意要避嫌。踏雪生在秦府中,在这府里自是比拥雪更叫人信的。此去见灵娘,又是要旁敲侧击大郎的事儿,两个人是绝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的,若是搞得灵娘闹了起来,有踏雪在,好歹是个见证。
待灵娘身边的婢子给开了门,见是她们两个,竟微微吃了一惊,低声道:“娘子,踏雪姊姊,你们怎生过来了?”
踏雪将手指比在唇边,示意她噤声,才低声道:“这人近来都做些什么?”
婢子蹙了眉,细细思索了一阵子,道:“也未曾做过什么呀。十几天了,她连门都未曾出过几次。”
“十几天之前呢?”十六娘道。
“十几天之前……倒是常在府中走走。那阵子娘子不出沁宁堂,想是未曾见的……”说到此处,婢子才恍然让开了身子,道:“娘子快请进啊。”
“……”十六娘微微蹙了眉:“她可曾与谁人会面过?”
“这奴不知。”婢子颜色变了些,道:“并不都是奴随她出去的。”
“好吧。此事便当无人问过。”十六娘笑了,踏雪忙前行一步,将一枚金制钱塞进那婢子手心里头。
婢子接了钱,便忙不迭去为她们开了房门,又叫道:“乔娘子!娘子来看您了!”
里头窸窸窣窣响着什么声音,十六娘亦不待灵娘迎出来,便推门进去,脆声笑道:“乔娘子,身子可还好?”
言语落地,她才看到从内室走出的灵娘。
相比第一次见面时,灵娘的美艳已然去了大半。她腰腹膨出,行动也有些蹒跚,连面颊都微微肿了起来。
“看起来,近来不大舒服?”
抢在灵娘第一声问安之前,十六娘转着眸子,望住她,道:“有事儿,便叫婢子去同我说。有什么和二郎开不了口的,也叫人和我说。”
“……这是什么意思,娘子?”灵娘看着她,眉微微挑。
“你说呢。”十六娘擦过她身边,朝里走了两步,环视了那屋子一圈,道:“你这孩儿生下,大抵姓不得秦,还要落个奴籍——是何苦,那么急着进府中呢。若是晚个一两年,待同孩儿一同脱了籍,再来也不迟。我是不知,你到底,在急什么?”
“……奴总想孩儿能生长在阿爷身边。”
“哦。”十六娘轻轻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坐在矮榻上,道:“然而,那孩儿空见得自己阿爷,却不能喊他一声……当真,好么?”
“娘子若不介意,有谁不许……不许奴的孩儿唤二郎阿爷?”
“怕是,二郎自己吧。”十六娘支颐,轻声笑道:“不是我说你,灵娘,秦家这样人家,你是不知道的。颜面要比天还大些呢。小孩儿总是不懂事,若是改日在宾客面前还唤他阿爷,便不提坠了面子,至尊那边,言官怕也要多事了。你心里头若有二郎,何必如此逼他?”
“我在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