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呢?”
“他还在守着。郎君,今日要守多久?”
“……按理说,今日是第六日,该放人了。”秦云衡道:“守到我有消息传给你们为止。”
秦德领命,转身便又出去了。待秦云衡自窗牗外翻回房内,却正看着十六娘已然推开了床屏。
“可有消息?”
“……没有。”
“他们,会不会杀了二叔父啊?”她有些焦急。
“这我如何知晓。”秦云衡道:“二百两金子已经送过去了,咱们的筹划,旁人也不该知道。一切都按着他们的要求做了,再杀人,想来不大可能吧?”
“但愿如此。”十六娘抓了抓有些乱了的发髻,道:“如今我们只好等着么?便再无法子可想?”
“我总不能抓着匪类逼他们去拿金子。”
那一早,十六娘同秦云衡两个人皆是神魂不宁的。只是一个在担忧那二百两金子,一个却在担忧这蹊跷事背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
及至正午,终于有奴子跑来,说是大郎的娘子来了。十六娘登时脸色煞白——成,或者败,她几乎没有勇气面对结果。
秦云衡伸手握了她手,示意那奴子叫十三娘进来。奴子领命去了,十三娘过不了多久便急急进入,对面色苍白的十六娘跪下,便是泣不成声。
十六娘的嘴唇都开始颤抖了,许久才问:“二叔父他……”
“人回来了,只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什么?”十六娘一怔:“怎生叫什么都记不得?”
“他也不识得奴阿娘了,也不识得奴。连自个儿是谁都不知!”十三娘擦了擦泪水道:“若当真如此,倒也好了,省得他再随那些狐朋狗友出去赌,然而他还偏生记得今日开场子的地方呢!”
十六娘简直叹服,她摇了摇头,道:“二叔父这嗜赌成性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
“总之,还是要多谢娘子。阿爷能保得这命,已然是天大幸事了。”十三娘说着,便磕下头去。
十六娘慌忙拖她起身,劝了几句才送她走。
“你二叔父无事,差不多该追那批金子了。”秦云衡待她返回,才道:“只是怪了,秦安秦德他们两个怎么还不回来?”
“……会不会同贼人相争了?”
十六娘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拥雪的惊呼:“你这是怎么了?如何弄得一身是血?可要紧么?要不要叫医士速速来?”
秦云衡脸色微变,冲出房门,十六娘亦忙着随他出去,这一来不禁面色苍白。
庭中所立的不是秦安与秦德还能是谁?然而秦安尚好,秦德的衣裳却已然被血渍透了,脸色惨白。
“郎君,小的无用,跟着那些贼人走了一阵子,叫他们发现了……”秦安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们中有好手?”秦云衡问道。
“是!”秦安道:“他们决计不是一般的匪寇。”
“你可也伤了他们?”
“杀了两个。”秦安道:“剩下的跑了,金子他们也丢下了。”
“尸身上搜出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秦安垂首:“只是,有具尸体右臂上有刺青。”
“刺青?”秦云衡脱口反问,却并未给秦安留下作答的时间,冷笑道:“果然便如此!”
刺青,岂是寻常儿郎会往自己身上弄的?须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唯有兵痞与混迹市井的浪荡恶少才会往身上折腾这种东西。
“那刺青是两行小字,‘生不怕宋务年,死不怕阎罗王’。”秦安补充道。
秦云衡的表情,一瞬便僵住了。
无子傍身
“宋务年!”他狠狠念出这个名字,脸红得像是要滴血。
“二郎……”十六娘轻声唤他:“您莫因此与宋将军生分了,事情还没有定准呢!”
“怎么……”秦云衡原初想道“怎么没有定准”,话到了一半,却被他咽下:“你是说,那人不见得是他遣去的?”
“奴的想法并不是这样——二郎试想,那死人手臂上刺着这个,若是叫宋将军看了去,岂有不恼的?这事情又是个见不得人的,宋将军若有意同二郎为难,怎么也是遣个同自己相熟的。这种刺头,无论如何也当不起呀。”
“……这倒也是。”秦云衡怒气稍霁,看了看秦安秦德,眼中颇有不忍之色:“下去吧,好生上药歇息,是我轻敌,方累得你们如此。”
“多谢郎君。”秦安道了谢,便扶着显是受伤非轻的秦德下去了。
秦云衡这才转过头,对十六娘道:“你速速遣人去你十三堂姊娘家那边儿守着去!”
十三娘心知此事重大耽误不得,虽自己也没个谱儿,还是叫拥雪遣了从裴家随她嫁来的奴子,急去裴令蕴那边等着。
不必谁说,她也知道,如同之前的揣测,这事儿背后还有更大的筹谋。
那个被杀了的人,手臂上的刺青,分明昭示他军人的身份。而且,那十有□是宋务年所部威德卫军士。
既然昨日兵部严查私遣军卒之事,那么,不管是谁,大抵都没有顶风办事的勇气。
除非,那个调兵之人,绝不怕兵部的盘查……
若果真如此,此人做这样布置,到底是为了为难谁?二郎吗?
十六娘想起上次回裴家时十一姊的嘱咐,心里微微颤了起来。
或许,真的要发生什么了……
等到半下午,她遣去裴令蕴住所的那名奴子终于回来了,只道他抵达时,裴令蕴已然叫人装在大箱子中送了回来。然而始终昏睡不醒。他那媳妇又是个没注意的,这家人也只好在那边儿帮着延请医士左右打点,折腾了许久。
“那二叔父如今可醒了?”
奴子咧咧嘴,声音发苦:“醒是醒了,只是,认不得人……”
“认不得人?”
“医士说,许是吃了什么,也或是头撞了,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十六娘问了这话,心都冷了半截。
“……许再也认不得人了。”
十六娘脸色变了,强作镇定叫那奴子退下。转头遇着从内间出来的秦云衡,却是哭都哭不出来。
对方的手段确实是狠啊,若是杀了裴令蕴,愤怒的裴氏宗族定然要找个法子查出他们来,到时候即使此人本事通天,也经不住河东裴氏无折无休的滋事。可若是原样放回他来,又未曾拿到赎金,岂不是也太不像绑票了些?
不管是打了他的头,还是灌他喝了药,都能教他保住一条命,却什么也不会乱说。
只是,二叔父这一来,不就成了废人了么……
“过得几日,奴去二叔父那边看看吧。”十六娘道:“否则总不是个为人侄的道理。”
“那自然随你,只是,说话办事,一切小心。”秦云衡颇有几分忧色,道:“如今咱们的举动,那人知道得清晰。可人家的举动,咱们却不知几分。”
十六娘想开口,然而又什么都说不出,半晌才道:“奴知晓了。”
她过了两日方才去裴令蕴住处,马车后头,跟着一众默默随着却不言不语的秦府家丁。
十六娘亦知道秦云衡此举用意,心中却更有些愁。阿姊说的话她记得分明,秦云衡年轻,做娘子的总得多细心看顾着些——如今他遣人追随,虽是为了护她平安无虑,然而却也是向那人明示了敌对意思。
如今情形,做出这番表示,当真无妨吗。
马车到了裴令蕴府前,那些家丁亦是不言不语,只雁翅列着,看上去不像护人,倒像是来寻仇。
裴令蕴的妻子杨氏许久不见这般阵势,又恰好遇上夫君出事儿的当口,慌得没脚子跑出院门,恰看到十六娘下了马车,这才松下口起来:“十六姊!真真吓死奴了。”
“婶娘可安好?”十六娘任拥雪搀着,走得几步,道:“二叔父如何了?”
“……还,还是那个样子。”
十六娘抬眼望了杨氏,见她虽有哀痛之色,却并不深切。
“婶娘看上去,并不甚忧虑啊……”她轻声问。
“奴……咳,也不瞒十六姊说,奴家中这位夫婿,如今认不得人了,却比认得人要好些。”
十六娘诧异,正要问,便看着那正屋的门打开了。自己那位二叔父,便穿着居家时的白苎麻衣,赤着足跑了出来。
“二……二叔父……”
“你是谁?”裴令蕴看了她一眼,颇为诧异:“娘子,她是谁?”
杨氏苦笑道:“十六姊莫怪,他认得我,还是昨日说了许久才记下的。”
“她是谁?来我家作甚?”裴令蕴又问。
“是大郎家的嫡女。”杨氏答道:“此间无你甚事,回去躺着吧!”
“你又嫌我!”裴令蕴不满,嘟哝一声,却也转身回去了。
十六娘尴尬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杨氏这才转向她,道:“十六姊都看到了?他如今这样,虽然惫懒无赖,做不得什么,但好说也不会出门,同那帮子狐朋狗友瞎混闹。”
“……婶娘苦此事,竟是若此地步?”
杨氏不答,只捞起了窄袖:“十六姊请看。”
十六娘一眼看过去,不由心惊:“这青斑……”
“十六姊尚未见到奴身上的疤痕呢,都是……这冤家打的。”杨氏说着,唇边仍带着笑,眼泪却要掉下来一般:“奴虽是个庶女,到底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从前在娘家,也未曾受过这等折辱。郎君待奴,原初不差,只是手上没了银钱,便想尽了办法将奴为十三姊攒的那几个嫁妆骗去喝酒聚赌,奴不与,他伸手便打。打也罢了,连治伤的药,也不曾留钱与奴买……”
十六娘何曾想过世上有这般事情,盯着她的手臂,半晌才吁出口气来:“竟有这般事情。”
“奴年轻时,亦曾恨过怨过。然而如今想来,倒也没什么了,丈夫有百志,女子唯一心。已然这么久了,到底是一辈子了。”杨氏淡声道:“前两日,我日日睡不着,竟是为这冤家担心。又恼恨自己没出息,竟盼着他还回得来,又打心眼里忧心他。呵,如今他回来了,奴倒是安心了。这样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