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朝与秦王氏如何,与秦云衡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而他对她,并没有什么敌意,也未作出什么坏事啊。
她若是告发了他,以秦王氏心机,定会再狠狠压他一头的。如此自己岂不是做了恶人?秦云朝要顾氏的画像,只是怀念惨死的母亲罢了,那又有什么大错!顾氏当年跋扈,诚然可恨,然而母亲做过什么,终是不碍子女追思她的呀。
她在昨夜之前亦曾怀疑秦云朝与灵娘有私,然而经了那一夜,她便不能再作此想。秦云朝今早走得早,许是真有事儿要办,可昨夜他听闻妻子滑胎,竟能冒着被治罪的危险翻坊墙,这般殷殷关切,难道也是假的么。
再者,灵娘喜欢的人,该是她的二郎吧。便是与秦云朝有过什么,怕也只是把秦云朝当做秦云衡的替身——这两人若果有些不妥当处,多半也只是灵娘寻他替二郎,他亦希望灵娘替他盗出母亲画像罢了。
从侧门到秦王氏的居室有些距离,然十六娘心意慌乱之下走得极快,主意刚刚打定,便已然到了秦王氏院子中。
可一脚跨进院门,十六娘便怔住了——连着如儿,五六个婢子尽数跪在院中,却独独不见了银朱。
听着脚步声响,如儿亦抬起了头。见是她来,眉头微微一蹙,朝屋内望了一眼,便站起身来,疾步过来,低声道:“娘子回来了?那边的娘子,可还好吧?”
十六娘点点头,道:“命是保住了,只是……阿家还生着气?”
如儿垂首,应道:“是呢,老夫人今日,也发现那画儿不见了……奴想着娘子说过,告诉老夫人亦不打紧,便……”
“银朱呢?已然打发出去了?”
“是……”如儿所绘的桂叶眉微微一颤,动作虽微,却正落在十六娘眼中。
“……如何打发的?”
如儿咬了咬唇,才道:“罚了四十棍,将腰背上打得稀烂,直接叫人牙子领了去卖……”
“这般卖出去,怕是命……”
“好娘子,您可莫说了吧!”如儿忙道:“您要见老夫人,顶好现下便进去,奴这边还要再跪两个时辰呢。”
十六娘这才看到院中放着水漏,嘀嗒嘀嗒得甚慢,那几个罚跪的婢子身形却渐渐开始晃动,竟是体力不支一般。
“罢了,去跪着吧——对了,银朱可牵扯灵娘了没有?”
“这奴便不知晓了……”如儿施了一礼,逃般回了原先跪着的地方,复又跪下了。
十六娘镇了镇心神,上了廊台,轻叩了门,细声道:“阿家,是儿啊。”
过得半晌,里头才传出秦王氏的声音,冷冰冰的,唯二字“进来”。
十六娘这才轻推了门扇,敛裳入了房中。
秦王氏原是背对她的,此时方转过身,道:“你可算回来了——银朱窃画的事儿,我听如儿说,你亦知道?”
十六娘心头一慌,又听得她声音森厉怕人,声儿都颤了:“是,儿同如儿一同正捉到银朱的。”
“你为何不早同我说?”秦王氏道:“怎么,你怕阿家老了,蠢了,坏了你的事?”
“并不是这般!”十六娘一慌,便跪了下去:“儿怎敢嫌阿家,若说蠢,该是儿自个儿蠢!儿当时只道,这银朱窃画真是为了灵娘……儿与灵娘的事儿,怎生敢劳阿家挂心。”
“你也不长些心!”秦王氏顿足,道:“灵娘要那画儿作甚?!”
“儿蠢笨。”十六娘勾了头,道:“竟未深想。”
“怎么会未曾深想?”秦王氏冷笑道:“阿央,到了这等时候,你还不肯说实话?”
“……阿家,儿,儿的想法,儿亦疑此事是大郎相托的。”十六娘心知瞒不过去,自己那前一句话,说得实在虚得很了:“只是手上既无证据,大郎又已然搬了出去,总不好就这样……”
“你想得倒是妥帖!”秦王氏冷笑道:“只是这些婢子们便是欠打,你动了棍子,她们便一个个都招了说了,指望不声不响找出事儿肇因,你也太看得上她们了!”
十六娘不敢多言,她委实不想把事儿闹大,能悄悄处置了最好,到底这事情连着秦云朝,闹起来撕破脸皮,对谁都好不了。
可这事儿耽搁了几天,竟便成了这样,她实是始料未及。是秦云朝下手太快,还是她太过托大,抑或,秦王氏听风便是雨,实实太也上心了?到底那只是幅画儿,有什么大不了的!说起来,也无非是秦王氏太过忌讳这庶长子——然而秦云朝能做什么呢,他身份地位,都不会对这秦府中的嫡系有半分威胁啊。
深深忌讳
十六娘很是捱了秦王氏一顿训,回到沁宁堂时,当真是灰头土脸。
她知晓,秦王氏心里头,这秦云朝比虎狼还可怕可憎。然而不过是一幅画,把干连的下人打发出去了,也便罢了。连她也拉着一通好训,却是为了什么呢。她亦不是不孝顺阿家的儿妇,只是她想不到还有谁敢动那画儿罢了,一着不慎,怎生就叫阿家这么愤怒呢。
那画儿,当真要紧?
沁宁堂依然宁静,仿佛今日早晨,那闹得整个秦府险些翻天的一场,未曾发生。
只拥雪忙忙迎了过来:“娘子,老夫人未曾为难您?”
“还好。”十六娘垂下眸子,看了看自己膝头——所幸秦王氏屋中地面干净得很,她跪着也未曾沾灰,又道:“怎么,你们也知道,老夫人心绪不好?”
“哪儿能不知道……今日那边闹得沸反盈天的,听说——银朱被赶出去了?”拥雪瞅着十六娘问,问罢了又道:“郎君一大早便去坊门口等着,便是怕娘子心中不知,撞了老夫人晦气……”
“多谢他,只是,我不知好歹了。”十六娘苦笑:“他说要同我一道去,然而我却不由他,便直直撞上了阿家的霉头!若是他随我一道,大抵阿家不会如此震怒……”
“那自然,老夫人当不会在自己亲儿面前训斥儿妇,再者,老夫人素来,不也与娘子亲善得很?”拥雪道:“便是今日话说得重了,多半也是希望娘子好的。”
“我自然知道。”十六娘眼见着要进正堂,却又顿住脚步:“二郎不曾在此处?”
“在。过来之后便躺下了——说起来,昨夜里郎君回来,听娘子出门,便一宿未曾合眼。”
十六娘抬起眸子,瞥了她一眼,点头道:“我知晓了——那便由他歇着吧,我只在院中坐着,看阵子书便了。”
“娘子要看什么?”
“随意取些志怪书本儿便是——对了,还要些茶点,便摆在那树下好了。”
“娘子倒是会消闲!”拥雪见她再无郁郁不乐之色,才招呼了婢子们将东西一一摆齐,又取了团扇,十六娘喝着茶,又捻了玉尖子包酥吃,她便在旁边轻轻替她扇着风。
这日头快上到头顶了,光照愈发强烈,又没有一丝风,庭院中很快便被晒得闷热起来。拥雪抬了眼,望着天色已然渐渐阴沉,心知这怕是要下雨了,正要提醒十六娘回房中,便瞥见正堂的门开了,秦云衡走了出来。
“阿央你倒很是清闲。”他声音不甚大,然而此处,定是听得到的。
可十六娘却似未反应,待他复又喊她一声,才悚然抬了头,道:“二郎?!”
“在看什么,如此专注?”秦云衡走了过来,伸手自十六娘手中取了那书册,失笑道:“狐鬼妖仙的故事,次次都是这般样,你亦如此喜欢?”
“你取笑奴?”十六娘斜睨他:“二郎不喜欢,便还与奴吧——奴确是很喜欢狐仙的故事!少年郎君,如花眷属,你情我愿的,这有什么不好的?非得去读那般拗口的圣贤书才好?”
“痴娇女郎行!”秦云衡失笑,道:“可这般故事,十有□,最后却落得个生离死别……”
“……”十六娘想了想,将书本丢给拥雪,道:“你不说我尚未曾注意的,到底人同狐精天差地远,便是两心如一,怕也将就不得世俗折磨。”
“我看,倒不单是世俗折磨,只怕,用情太深,亦是不好。”秦云衡道:“若是寻常情愫,散了,也便散了。如书本中那般生死不离的,要散,当真是除死无他法了。”
“这般看来,二郎也看过不少这般传奇逸事?”
“何须看?这世上岂不是处处都传讲着这些?”秦云衡失笑:“罢了,我看你如今心绪好得很。阿娘没为难你?”
十六娘瞥了他一眼,道:“阿家怎会为难奴?二郎这话说得该打嘴了,怎有说自己娘亲是非不分,会为难儿妇的!”
“……倒有做娘子说郎君该打嘴的。”秦云衡接了她那眼色,岔开话头,道:“怕要下雨了,咱们可回去吧,免得过阵子婢子们还要冒着雨收拾。若着了凉,亦不便伺候你了。”
“知你最是怜香惜玉,只不把奴记在心上罢了!”十六娘捶了他一把,便推着他朝正堂过去,拥雪原要跟,却叫她一眼看了回去。
拥雪心头明白,自退下了不提。十六娘却忙转身掩了门,道:“二郎亦不看看地方,便问出那般话来!”
“失语,失语。”秦云衡在正堂中坐下,道:“你对我使眼色,难不成,阿娘当真为难你?”
“说不上是为难,也是……也是因奴做错事儿了。”十六娘走到他身边坐了:“二郎知晓是阿家那儿丢了东西吧?可曾知是何物?”
“我不知,是何物?”秦云衡道:“十分贵重么?”
“贵重大抵不算,只……那是阿翁当年所绘,顾氏的画像。”
十六娘压低了声音说这话,却依然叫秦云衡眉尖一扬,极是诧异:“顾氏的画像?阿娘私库中,如何会有这般东西?你是听谁说的?”
“奴亲眼见的——那时,阿家赐奴衣料好做帔子,奴随如儿同去,便恰好撞着银朱出库,手中正是那画儿……”
“如此,今日不见了的,也该是那幅画?”秦云衡道:“可银朱叫你们看到了,你们便是不向阿家举她,也总该说个几句,怎生还敢再偷的?今日还是她被赶出府——这胆儿是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