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却是秦王氏喝道:“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么?那孩儿在府上着生,便是姓秦的!既然大郎不认,咱们府上养下来,也花不了几个钱!如何这般斤斤计较?!这样也配做得家主么!”
秦云衡一怔,便朝秦王氏跪下,急急道:“是儿无知少虑,阿娘莫恼!倘将阿娘气着,做儿郎的便是死也难赎此罪!既然阿娘这般说,这孩儿,便认在儿名下亦是无妨……”
十六娘讶然,心中却是冷笑——秦王氏果然是老辣得很!她这话说出来,虽然仍旧暗示这孩儿是秦云朝的种,却又不曾挑明,叫秦云朝辩也辩不得。
而秦云衡既然应承了要养这孩儿,不就同他之前与她说的计划一般么?又显出他心胸,又比得秦云朝死要面子没人情。外一桩还显得秦王氏宽宏大量,宁可收了传言中与她死生不睦的庶长子之子在府上养,这是何等的闺德!简直该报到至尊那儿,列名到《列女传》里了。
这么说来,这一幕,怕也是安排好的吧?只将那秦云朝挤兑得脸色红一阵子白一阵子,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得。
眼看着情势越来越尴尬,自有乖觉的族人提出天色已晚,坊门将闭,主动请辞了。转眼间人人附和,走了个七七八八。
堂下空了的一刻,秦云朝也拂袖起身,走到秦云旭面前,低声道:“我却不知你何时与我为难起来!”
秦云旭却是一脸喝多了的样子,笑着瞟他一眼:“大阿兄说什么话!我怎么与你为难呢,只是,我最喜欢说实话啊,这不是同我阿娘一模一样的性子?”
心如灰
这喧哗的屋室,终于重归静寂。
秦王氏此时方振袖起身,道:“这样便差不多了,虽然他说话也折了你的面子,但到底警示了族人们,也是好的。”
“儿知晓。”秦云衡唇边微微勾起一个笑容:“只是,他大概不会带乔氏走。儿还真将她送去出家做姑子?”
“你既说了,那便这样做吧。”秦王氏道:“难不成你还想留着她?”
“倒是不想留!只是,这女人将府中搅得鸡飞狗跳,如今不能叫她原样搅合回来,儿心里头总有股子气消不下。”
“罢了吧。”秦王氏反倒笑了:“世上哪儿有你受过的气都能讨回来的道理?旁的不说,便看你阿娘,我受的气,顾氏还得起么?得饶人处且饶人,到底也算是放自己一条路!”
这母子两说着话,十六娘却依旧坐在原地,听,或者也不算听。
他们的声音,自她左耳进右耳出——她现在心里头,全是裴十三娘随着秦云朝出门之前,回头望向她的那个眼神。
说不清那一眼中究竟有什么。悲伤,或者无奈,都是能看穿的,可藏在这些下头的呢……算是忍耐、克制,还是认命?
十三娘什么也没说,却像是同她说了千言万语。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明明是本家的姊妹。
明明知道那个人不是良配。
明明知道今日的盛宴于我是何等残忍。
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告诉我?
仿佛听得她在耳边一遍遍责问,十六娘只觉得胸口燥热难安。案前有酒,她索性自斟自饮——反正,宾客们都已然走了。
及至秦王氏走了,秦云衡才想起十六娘这一茬子事儿。可彼时,十六娘早就喝得脸色酡红了。
“你这是……”
十六娘抬了头,微微蹙眉,眯眼望他,随即凄然一笑,将酒杯中的纯酿饮尽。
“别喝了!”秦云衡劈手夺了那酒杯放在案上:“你那酒量,比猫儿也大不了多少,偏生喜喝么?府上又不少这几杯酒!无事小酌几杯便好了,这酗酒,不是大家闺秀该做的事!”
“大家闺秀?”十六娘酒量确也不大,听他这般说,只斜睨了他,道:“大家闺秀不该做的事儿多了!难不成我一条条都守得住?心下难受,连喝些酒都不可么?”
“你有什么好难受的?”秦云衡在她面前坐了,疑道。
“你们这样,对她太狠了!”十六娘霍地站起身,将那酒杯抓起,狠狠砸碎:“你们只顾着自己痛快,可曾想过,旁人心绪如何?!”
秦云衡的面色,霎时便沉了下来。
“……你说的‘他’,是谁?大郎?”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说我十三堂姊!”十六娘的身子晃了晃,道:“她是个好人,你们当着她的面这样说,可曾想过,她是什么感受?自己一心敬爱的夫婿原来是这样……这样一个混蛋!她该多难过,可你们,你们还一直……”
“你才是太好心——对他家的人,有什么可怜悯?便是你那堂姊再好人,也是那个人的妻子!”秦云衡容色稍霁,道:“我若不坚持,那族中便尽皆以为你夫婿是个有意构陷兄长的险恶小人了!再者,一力赞成这门亲事的,不也是你么?”
“你……”十六娘颓然跪坐下,道:“好,好。反正,都是怪我的!若不是我当大郎是好人,也不会答应劝说二叔父将她嫁过来!如今是我送她进了火坑了,可你们可曾想过,若是你们不当着她面点破,她……她至少会觉得自己是好命的啊。”
“你喝醉了。”秦云衡默然一阵子,才道。说罢伸了手便将她拖起:“回去歇息吧。”
“我知道我醉了。”十六娘哽咽道:“可我的心还醒着啊,我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知道有些事原本可以等着只有你们男人在场的时候处置!何必非要这样伤我堂姊的心?她看着灵娘的眼神,同几个月之前的我,是一模一样的,她的心意,同我也该是一样的!”
“……所以你只是触景伤情了么?”秦云衡心中一软,盯住她眼眸。
“我,我才不是呢,”十六娘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甩了他的手,道:“我自己会走,回得去沁宁堂!那灵娘到底哪儿好,你也喜欢她,大郎也喜欢她,只我裴氏的女儿便不讨好么?不讨好,你们还何苦来骗我们?”
秦云衡愕然道:“我何曾骗你?”
十六娘噙着泪,狠狠瞪了他一眼,抬脚便走。出得堂外,腿便是一软,险些跌倒——秦云衡已然追了出来,从后头将她抱住了。
“你倒是说清楚,我怎么便骗你了?”秦云衡道:“从咱们成亲以来,对不起你的事我做过,叫你难过的事儿我做过,可独独这骗你——我扪心自问,绝无有这般事情!”
十六娘咬了唇只是死不开口。她身上没劲儿了,挣不开秦云衡铁箍一样揽住她的手臂,可不说话这事儿,还是办得到的。
“你倒是说啊。”他几乎是又急又恼:“你若怨我当初待灵娘比待你好,怨我顾不上好好对你,怨我叫你成了个笑话,尽皆可以说,我绝不推脱,那皆是我的错。可你说我骗你,我何曾做过?”
“你今日与灵娘说的话,万般不幸,我听到了。”十六娘低声道:“还要说你不曾骗我么,难不成你是骗她?”
“我是骗她……”
“骗得那样情深意长吗。”十六娘几是喃喃:“我累得很了,想回去歇息。你就放开我吧。”
“你连台阶都下不得,还指着我放了手你就能自个儿回去?”秦云衡说着,竟将她抱了起来:“你既然不信,那我多说你也不会信了,是也不是?”
十六娘一怔,道:“是,那如何?你……放我下来。”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即是因缘。’”他道:“但凡因缘尚在,我随你信与不信!信不信你都是我娘子,信不信,也都须顺我依我!过得十年八载,你怎生也不会接着与我别扭的……”
十六娘羞怒,道:“你……”
秦云衡却不理她,只朝沁宁堂过去。他有意将十六娘抱得松了些,叫她时刻觉得可能摔下去。十六娘怕,心里虽扭着股意气,可也伸了手臂挽住他脖颈。
沁宁堂离举行寿宴的遂光阁不远,是而秦云衡虽饮了酒,却也支得住这段路。
到了沁宁堂,婢子们自拥上来要伺候,却被他尽皆呵斥下去了。单叫踏雪取一盆温水来替娘子净面,旁人则是一概不许放进来。这般命令一下,婢子们心中尽皆了然,连踏雪取水都格外快了些。
十六娘有意不想与他独处,可她越是叫婢子们不听秦云衡的,婢子们越是溜得快。这些女婢们虽尚未配人,可到底年纪也渐长,男女之间半推半就的事儿,做不得却也听得。眼见郎君与娘子一副打情骂俏的样子,谁还会不长眼地站着讨嫌?便是娘子要急哭了,那也是他们夫妇间的小乐子啊。
眼见着房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十六娘只得咬了牙,道:“你要如何?”
“这是对夫君说话的口气么。”秦云衡在踏雪取来的温水中浸了帕子,又提起,道一声“闭眼”,将帕子覆在十六娘面上:“你既要冤枉我,我也没那好性子与你解释。只叫你看看随意叫别人难过的后果罢了。”
“……你……”
“你不是累了么倦了么?我替你卸了妆容褪去衣裳,你自应承着便是!”
“我不想!”十六娘猛地掀了面上的帕子,道:“今日我便是不想见你不想与你说话,若不是阿家寿宴,大郎又说那般话侮辱于你,我才不会和你敷衍!如今我求你,你出去可好?随你去找谁——不是要将灵娘送去出家么?这最后一夜,多少也值得珍惜!若真是要扮个因为深深在意她所以不想为难她的痴心郎君,那么府上多少婢子,随你用,我也不拦着!只是你不要再与我纠缠!我看着你,便想着你同灵娘说的话!什么看得出女子的心意,你看得出的,唯有她的心意吧?怎生我一片心意与你,却比喂了狗还……”
秦云衡正看着她,他的眼里,有明显的愤怒。
十六娘最后几字不曾出口,却被他狠狠吻住了口唇。
若是平时,有这样的狎昵,她骨头都会软的。可这唇舌缠绵的一刻,十六娘竟瞅了空隙狠狠咬了下去。
秦云衡吃痛,闷哼了一声,一时却也不敢抬头——他下唇被十六娘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