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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桐顿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人命关天,一般的案子,送了礼来,官老爷偏偏手,那是她也司空见惯的事。毕竟世上的事也不是什么事都是非分明,若是如此,就用不着官府了。但这样牵扯到人命的案子,这样上下其手打点关系……
她立刻就明白了母亲的叮嘱:这件事要是让祖母知道了,恐怕老人家是肯定会责怪母亲为了粮食不顾大局,竟做了这样一盘交易的。
“这家人本来想的是动个手脚,换个人替死……我说这绝不可能。”桂含沁却似乎没有留意到善桐的静默,而是自顾自地往下说,“顶多就是改了刺字流配,过了几年再行打点。不过就是斩监候换个刺字流配,也够得上几千两银子了。”
难怪母亲和舅母面上都有不豫之色。
善桐只觉得眼前的含沁表哥,就像是换了个人,她情不自禁往旁边退开了一点,轻声道,“嗯……嗯。”
却是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桂含沁抬起眼来,看了看她,似乎永远都睁不开的丹凤眼也睁大了些,他的声音还是很轻。“我早就说过,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你好……现在,你还想要这柄枪吗?”
70、肮脏
善桐也沉默了很久。
虽说她已经知道,自己周身一样存在着许多丑恶的,让她不快的一面。甚至小姑娘自己也有不那么光彩的打算,也会为了富贵权势,半是违心半是自愿地,想要‘往上爬’。可毕竟这许多钩心斗角中,就是最让人看不过眼的老七房,其实也是多少占了理的:十三房无后,的确是应该要过继承嗣。老七房只是要抓住这个机会而已,虽然他们动作难看,但毕竟没有触犯国法。
可含沁口中的这件事,就远远不止是让人不快这么简单了,将来要是叨登出来,舅舅会不会——
“万一被人知道了,舅舅……”她忽然问。
含沁当然也回答得很快。
“你就放心吧,这些事,当官的哪个不熟悉。文官曲笔断案,吃孝敬收回扣。武官吃空额吃火器……再说,只是从斩监候变成流配,又不是李代桃僵要换人去死,这件事就是被叨登出来又怎么了。咱们又不是没给钱,是买粮食不是收粮食嘛……再说,那个价,就是在荒年也高得离奇了。”含沁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向善桐解释,他靠在院墙上,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王世伯知道分寸,所以才答应得那么痛快。”
“那……舅舅在这件事里,除了粮食就没有落得别的好处?”善桐又问了。她心头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滋味,一时间竟有些害怕听到答案,可含沁的回答却给得很快。
“四千两……也不多也不少,行情价吧。”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呀?”善桐真是说不出话了,憋了半天,就憋出了一句不咸不淡的疑问。“他们又怎么想到托你上门来说情的?”
她也终于鼓足勇气,扭头看向了含沁。
出乎意料,在善桐眼里,桂含沁也并未变得特别丑陋,他还是那睡不醒的迷糊样,正揉着眼睛没精打采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一摆一摆的,踢着脚下的红土。只是在听清善桐问句的时候,稍微愣了愣,却也回答得很爽快。
“不是我知道得清楚——傻三妮,你娘的说话,你还是没品味出味道来。”桂含沁没忍住,又抿着唇笑了。“你再想想,你娘是怎么说的。”
善桐这才用心去想,没多久,她明白了。
“犯了事撞到舅舅手上,这几天我们又急着买粮。舅舅那头露个话风儿……”她没往下说。
也没必要往下说了,含沁表哥本来就心知肚明,或者娘也大概猜到了一些。本来犯人家属正愁找不到门路送礼呢,这边听了话口儿,哪里还不紧着要上门巴结。别说是一两银子一石了,就是白送,想必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要是白送,那就落人话柄,也落入下乘了。毕竟是米粮这样占地儿的东西,一经搬动,立刻就能引来有心人的注意。舅舅正是要韬光养晦的时候,吃相不会太难看的。
那边让德宝哥的丰裕粮号出面,这边私底下坐收四千两,是一点痕迹都没有。随便找个借口,把斩监候改成流放三千里,什么都有了。说起来,还是别人求到门上来,自己为了帮妹妹,这才勉强昧了一次良心……
善桐就慢慢地透了一口凉气。
“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巧,就带了好消息上门呢。”她也学着含沁的样子,踢起了土,没多久,就污了干净的红绫鞋头。“原来你和舅舅心知肚明,就是走个过场罢了。你呀,就是个说话的由头。”
“没有这个过场、这个由头,王世伯也不好下台嘛。”含沁的语气又淡起来。“说起来,我和他们是老交情了,十八房年年找他们卖粮食的。又和王世伯也算是有拐弯抹角的亲戚,我不出面,谁出面呢?正好我也知道,姑婆其实心底还是惦记着粮食呢,没有粮食送回去,她老人家更不安心了。一拍几响的好事儿……”
他没往下说,倒是善桐帮他补完了。
“就是委屈了死人罢了。”
院子里一下又沉寂了下来,善桐心底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踢了半日的土,又回头看了看含沁,忽然微微一笑道,“其实说起来,这件事还是要领舅舅的情。要不是为了娘和我们,他也未必会这样做的。”
含沁似笑非笑地看了善桐一眼,“怎么,知道是你舅舅做的,不是我做的,你又不生气了?”
“谁说我生你的气了?”善桐翻了个白眼,“我就问问不行吗?”
“行行行。”含沁也学她翻了个白眼,做出娇嗔的样子来。“小姑奶奶,真是怕了你了。”
“去你的!”善桐不禁失笑,她挥舞着火枪,娇憨地道,“敢和小姑奶奶作对,我一枪崩了你!”
说到这火铳,她又想起来问,“对了,你干嘛问我还要不要这枪?难道我还为了这件事就不理你啦?”
含沁瞟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脚尖,还没说话呢,善桐已经明白了。
“这是从他们那拿来的?”
她一下就觉得这镶满了珍珠的小火铳沉得握不住了,忙不迭地将它塞还给了含沁。“那……你拿着吧!人家给了你就是你的了,你也没落辛苦费——你拿了吗?”
“钱我没要。”含沁答得也很坦然,“就是这个火枪,都是上门的由头。”
他掂了掂火铳,笑得有一丝自嘲,“我是大由头,大由头又得找个小由头嘛……”
院子里一下又静了下来,过了许久许久,善桐才轻声又问,“死掉的两个……都是坏人吧?”
这一次,含沁罕见地卡壳了,又过了一会,他说。“唉,女的我不知道,男的倒的确是个浪荡子,成天到晚地吃喝嫖赌,死了才好呢,免得家里东西都败了,还要卖妻卖女的。”
“嗯……”善桐就把声音拖长了,她忽然舒了一口气,又一下振奋起精神来,捶了含沁一下。“表哥呀,你说你,事儿都办了,你还不要钱,你图什么呢。”
她问得很随意,几乎就像是个玩笑,可含沁却答得很认真。
“我不缺一两千银子,可我也得生活啊,三妮。这些事,不让你知道是为你好。可我自小没爹没娘的,就我自己,没人帮我遮风挡雨。再肮脏的事,我也得自己做……”
他似乎是在辩驳什么,又似乎是在解释什么。善桐闪了含沁一眼,只觉得他面上表情,几乎令自己无法逼视。她垂下头去,闷闷地道,“我又没有怪你!我怪你什么呢,这一次买回去的麦子,难道我不吃么?我还得谢谢你呢,直接就找了舅舅,不然,你找了你婶婶,她肯定也缺粮食。现在西北的大家大族,谁不缺粮食,谁没有路子……嗐,做都做了,咱们矫情个什么劲儿!谁还不是为了活!”
含沁翘起嘴角,他举起手,又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狠狠地揉了揉善桐的头顶。“那就收着枪!”
不由分说,又把枪塞给了善桐,“难得的好东西,你随身带着,可别不听话。”
见善桐大有反驳之意,他忙又添了一句,“不是和你开玩笑……没准那一天你就用得到了!就今年到明年之间,我看西北是一定要乱的!”
善桐其实已经先后听很多人用或担忧或犹豫的语气说过这句话,但尚未有一个人的口气和含沁一样肯定,她不禁用异样的眼神望住了含沁:就算他再精,今年也就是十三四岁年纪……比自己其实大不了两岁!天下大势,也是他能随口断言的?
含沁弯下腰来,用火铳在泥地上勾勒了不一会,便勾勒出了一两座城池,并蜿蜒曲折的山川河流,他蹲在地上冲善桐道,“你看,这是秦岭,这是黄河,这是长江……这是咱们陕西,借着山西……再过去河北,京城。”
善桐虽然听他说过他在地图上有能耐,但直至今日才明白桂含沁没有吹牛,她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听含沁续道,“北边不多说了,自己都忙着呢。南边也不说了,山脉重重,运粮得从水路走再转上来。湖广一带过来有个秦岭拦着也得绕路,要运粮是从山西过来最近的,别的地方进来都不大方便,不是要绕路就是不好走。要不说陕西打仗难呢,运粮进来就难……这一次二哥弄来的粮食,是在郑州就下了运河过来的。知道为什么这样运吗?”
善桐自然是一问三不知的,含沁叹了口气,低声道,“因为老西儿和东宫不是一条心呢。人家心里惦记着另一位贵人!”
这句话出来,善桐的确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含沁对现状这样悲观。
“你……你怎么知道老西儿和、和太子爷不是一条心?”
即使周围再没有第二个人,善桐依然反射性地压低了声音。含沁微微一笑,笑容里却半点高兴都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