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消失。
的《三星城纪事》没有了。
我的那些画像没有了。
过去的我没有了。
我的年华随军士们一同老去了。我若在多年以后死了,谁还会记住青春时的我?敌人来也罢,不来也罢,百年之后,谁还会知道我曾远嫁于此?谁还会知道我此时的容颜?
我需要雕像。
我需要比骨头还硬的雕像。
我需要经得住岁月与火的洗礼的雕像。
只有雕像,才能让青春永驻,才能让身体不朽,才能让后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才能在世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名和名字后面那个生命的永恒印记。既然选择了与众不同,就不要怕离经叛道。为此,我在所不惜。
我只在三星城住了一年,这没人会相信。因为一尊雕像就需要一年、两年甚至三年才可完成,而且并不是每件都能最终完工,大量的中途就已废弃,有的眼看大功告成,却因一锤失当,功亏一篑。以此推算,最少需要十年之久。但是听我说,我只在城上住了一年,后来所编纂的《三星城年表》可以作证。
三星城是静止的,三星城四周的山川是静止的,可城上的人和城下的人的心却在狂奔。我们都明确地设定了自己生命的目标,我们都竭尽全力地奔向终点。
铁锤将军已经完全放弃了床笫之欢,他的精力不容任何散失。他每天晚上都在城上行走,往往一直走到天亮,整夜发出狮子般的哀鸣。山谷里的锤声和雪线一样密集,好像天上的那些雪花都是它震落下来的。偌大的将军府一片白,空空荡荡,我望着落雪,想像着石匠的每一锤,想像着我的雕像在他每一锤后的变化。
长猿狼和他的侍卫忠诚地在内府门口守候,但却无法阻止我去山谷的脚步。入夜,一个我已经睡了,另一个我却偷偷地从床上爬起来,从窗子竖下长长的绳索,爬出狭窄的窗口,沿着百余尺高的城墙顺着绳索悄然落下。然后就像山中的一片叶子,飘过封冻的河床和数不清的小山,猫一样溜进山谷中的那个雕塑我生命的石窟。
第一次从窗子爬出的时候,从上向下望,平日里巍峨的城墙在黑夜里似乎一下子又高出千仞。脚踩在城墙的石头上,冰彻刺骨。绳索不好控制,我像荡秋千一样悠来悠去,想叫又不敢出声,此时若被守城的军士发现,准被乱箭射死;若是被铁锤将军逮住或绳子断了,也必定粉身碎骨。
后来就熟练了,从窗子钻出时,我的身体如同泥鳅一样灵活。从绳索上下落,比燕子还要轻盈。我的心不再惴惴不安,冷静,迅捷。午夜下城,晨明前入城。同样的路径,同样的脚步,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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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白天睡觉,人们都说我的病没好。有人说除了上次的病以外,我还得了思乡病,一个公主落到这样偏僻的边城,时间久了,肯定生思乡病。铁锤将军在凛冽的寒风里赤膊操练,身上白气升腾。人们都觉得他快疯了,我看也是,如果敌人今冬不来,他准疯。石匠在他的洞里昼夜和石头交战,锤声压过了风的呜咽。人们都说他着魔了,可没人知道他着的是什么魔。我则是他们的症状一应俱全,既病又疯,疯而且魔。除了雕像,生命已再无意义。
舞姬(2)
铁锤将军,石匠和我,是一个点上的三条线,分别奔向了三个完全不同的方向;而中间的那个结,则越拉越紧。
这天浴罢,我从潭水中走出,肌肤如蜀锦般光滑,身上的水珠簌簌而下,一滴也不剩。不用任何擦拭,我的身体已干。那轮月还在我体内,而且更加夺目。我的倒影映在潭中,我突然发现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纯美娇艳。以前我也偷偷地观察过自己的裸体,但都限于局部,这么近距离地全身凝视还是第一次。我的身材比母后还要颀长,胸脯比母后还要丰满,无论我怎样弯曲都白皙透明,从头到脚饱绽得没有一丝褶皱。世间女人的身体都有褶皱,但我没有,无论做出什么姿势,都没有,每一部分都是平滑过渡,天生就是一尊无与伦比的雕像。我惊诧于眼前的发现,好像找到了一个丢失已久的自己。
自从祭祀那天以来,石匠已经多次抚摸过我的身体,无论是用锤还是用手,我都感到战栗。他从来没有单独使用他的手,他总是锤手并用,同样小心翼翼,同样温柔如水,但那交替中的一冷一热总是让我陷入兴奋和惊恐筑成的狭长通道里,就像我第一次来到石窟时一样奔跑不停,跑在一个无休止的梦中。
他的身体总是浸满汗水,热气蒸蒸,如同裹在雾中。洞窟内粉尘飞扬,他不时地停下来注视着我,但在这样的光线下他的目光让我看不清。鸡鸣时分,漫长的雕凿过后他一头扎到潭中,咕咚咕咚地喝水,好像在太阳里烧烤三个月急着去河渭解渴的夸父,顷刻间要把潭水饮干。当他从潭水中出来,准备提锤继续雕凿时发现锤已不见。我躺在青石上,背对着他,怀里抱着他的锤。锤很热,像个婴儿睡在我臂弯里,在娇梦中吸吮着我的Ru房。他的手搭在了我的手上,去取我怀里的锤,我将身体翻转,把锤压在了身下。
〃将军,你就一把锤吗?〃
他靠在青石上,双手捂在头上。我霍地坐起,从后面抱住了他。我听见了他的心跳,像雷神的脚步从远处走来,我吻着他的背和脖颈,将胸口紧紧贴着他的脊背,如同靠在一处山梁上。他又流汗了,比刚才舞锤时还多的汗,它们瀑布一样在我们身体之间流下,我的双|乳如同一对逐浪的鸥鹭,给它们激荡得不安地惊飞起来。
我的唇衔住了他的耳朵,手摸着他磐石般的胸,蛇行而下。
他一把推开了我,跪倒在地,哭泣道:
〃先祖啊,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再一次抱住他。
他拨开我的手,一指石窟的门说:
〃众神还有你的先祖都在外边看着!我们都已经来到迷津的边缘,止步吧!〃
我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地咬着,他一动不动,任凭我咬。他拒绝我,我有什么资格!我已不是待嫁的月瑶,我是别人的妇人,铁锤将军夫人!他锤下的雕像可以是Chu女,而我不是!
他的声音在我头上传来:
〃我是石匠,我只是石匠!〃
既然他不喜欢我的身体,那么为何甘愿放弃众神只为我雕像?每一天,每一次,那透过粉尘浓雾的眼神为何如此热烈?抚摸我肌肤的手指为何颤抖不停?他拒绝我,他也在拒绝他自己!他的拒绝是为了成全,成全我,也成全他,更成全他死去的妻子杜鹃和我那还在风雪中备战的夫君!
我松开了口:
〃好,止步吧!〃
说完,我就去咬自己,被他箍了个结实。他为什么要拦着我,既然已经不完整,又何必在乎多一处伤口!夫君,我的夫君,是谁本该成为我的夫君?是谁才是真正的铁锤将军?我是别人的妇人不是我的错,我不能像雕像那样以洁白的Chu女之身站在他面前不是我的错!我要把我的身上咬满疤痕,我再也不要雕像了!不仅不要,我要把已雕好的那两尊也全部砸烂!我去够青石上的锤,却不能动,在他密不透风的包裹中,我泪如雨下。
石窟里已经有了六尊我的雕像。第一尊,就是祭祀时见到的那个,他认为不好。用他的话说是,只雕出我的轮廓,未雕出我的形态。第二尊,他也说不好。他说虽雕出了我的形态,但没雕出我的风韵。第三尊,他仍说不好。他说虽雕出了我的风韵,但没雕出性格。第四尊,他还是说不好。他说虽雕出了我的性格,但没雕出我的出身。第五尊,他说好。他说雕出了我的出身,可没雕出我的夙愿。好是好,还可以更好。第六尊,他说很好。他说这尊雕出了我的夙愿,只是仍旧感觉缺点什么,所以不是最好。
锤声在我的泪水中继续。
他说,下一尊将集合以前那六尊所有的品性,那将是最好的,完美无瑕,无可挑剔。她将是我的再生。既不多一锤,也不少一锤。神将我造成什么样子,那尊雕像便会是什么样子。
我期待着,在哭泣中诚惶诚恐地期待着。
以往三星城的冬天都很短,但今年不同,一场接一场的雪下个不停。三星城的历史上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雪,百余年来,这么漫长而寒冷的冬天还是第一次。
大雪一层覆盖一层,白茫茫漫无天际。城上城下,昨天的脚印已经没有了。他们是否真的走过?雪这样白,一夜过后天地又变为处子。天地可以自我更新,人焉能如此?别人在你心中的脚印与你在别人心中的脚印靠什么雪才能覆盖?从处子变为妇人易,从妇人变为处子难。除了死而复生,世间还没有一种雪能够完成这种奇迹。
舞姬(3)
雪是另外一种土,雪中的脚印就像土上的人。
生生死死,来去匆匆,在人世间有几人能长久地留下自己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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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我和正倚在主城敌楼的围栏上对着雪后的山谷发呆,城下来了一支驼队。他们在城北大雪初霁的路上歌唱着走来,为首的人竟是安提诺。他手舞足蹈,一位年迈的老者在他的身边敲着一面手鼓。他们两人的身后,是七位身披斗篷头罩面纱的女子。那歌声正是从她们那儿发出来的,她们在骆驼上扭动着腰肢和肩膀,身上的金银饰物在阳光下闪着鱼鳞状的光点。
城上的士卒认出了安提诺,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忘记了射下阻挡行人脚步的箭。
〃安提诺,是安提诺,真是安提诺!〃
〃安提诺回来啦,安提诺回来啦,安提诺带着女人回来啦!〃
城上一片欢腾。
安提诺在众人惊喜的目光中入城。他走在队伍最前面,不停地向城上挥手致意,神情就像一个凯旋的将军。那个老者低着头,专心致志地走路。七个女子左右顾盼,面纱后面长长的睫毛上下跳动,乌黑的眸子比她们头上的银片还要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