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棒极了!贝琪、凯西和萧太太呢?她们也都非常好。他料想她一定完全知道他们想问却问不出口的那些话。人们会不会盯着她的腿看?人们是否会问起有关它的事?她会不会听见人家在议论她? 马语者马语者 “到‘雷斯特之家’吃早餐吗?”那天早上,罗伯特尽可能以非常自然的语气问道。安妮已经出门参加一个早会去了。克蕾斯耸耸肩,说:“当然!如果你想的话。” 他们搭乘电梯下楼,向门房雷蒙道了声“早”。 “需要帮你们叫部出租车吗?”雷蒙问。 罗伯特心中犹豫,但很快下定了决心: “不,我们要搭公共汽车。” 在步行到公共汽车站的两段路之间,罗伯特一路谈天说地,试着让这么慢的走路速度感觉好像很自然。他知道克蕾斯没在听自己说什么。她的两只眼睛死盯着前方的人行道,仔细打量,路面上有没有什么坑洞、陷阱,集中精神费力地以手杖的橡胶头撑住地面,再使劲将腿从手杖后方荡到前头。及至两人走到站牌下时,尽管天气寒冷,克蕾斯依旧累出一头大汗。 公共汽车到站后,克蕾斯就熟练地爬上车去。车内很挤,他俩暂时都站在车厢前头。一位老先生看到克蕾斯的手杖,好意让座给她。克蕾斯向他道谢并试图婉拒,但老人家不听她的。罗伯特真想对他大叫:“别烦她!”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于是面红耳赤的克蕾斯只有放弃初衷,坐了下来,仰头对罗伯特露出一个令他心头一震的屈辱笑容。 走进咖啡店,罗伯特蓦然一阵恐慌。真后悔自己没事先打个电话提醒雷斯特一声,免得有人大惊小怪,或提出让人尴尬的问题。他用不着担心,或许是学校里的哪个人已经告诉过他们,总之雷斯特和侍者们都和平常一样动作利落,格外愉快。 他们如同往常一样,坐在靠窗的餐桌,点他们平常点惯了的奶油起司圈饼和熏鲑鱼。在等待的时候,罗伯特艰难地维持谈话的进行。对他而言,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是种生疏的工作。过去,和克蕾斯交谈一向是那么轻而易举。他注意到她的视线不断移向窗外、前往上班的路人。雷斯特,一个蓄着牙刷型胡子、身体矫健的矮小男子,打开柜台后的收音机。一度罗伯特还真感激那一大串持续不断、不着边际的交通新闻,和单调重复的播报声调。圈饼送来以后,克蕾斯几乎碰都没碰一下她那份。 “想不想今年夏天去欧洲?”他问。 “什么?你是指度假?” “嗯!我想我们可以去意大利,在塔斯卡尼或者什么地方租间房子。你觉得呢?” 她耸耸肩:“好啊!” “我们并不是非去不可。” “去吧,那一定很棒!” “只要你乖乖的话,我们甚至可以继续到英国拜访你外婆。” 克蕾斯心领神会地扮个鬼脸。威胁要送她去见安妮的母亲是他们家里的一个老笑话。克蕾斯瞄瞄窗外,又看着父亲说: “爸,我想现在就进去了。” “不饿吗?” 她摇摇头。他心中理解,她想趁学校候客室还没挤满呆呆盯着人看的女生前,早早进学校去。他退掉咖啡,付了账。 克蕾斯不让他陪她走到校门口,而要他在街角和她说再见。他亲吻她一下,奋力抑制想扭头目送女儿走入校门的冲动,举步离开,他知道一旦她看见他在张望,必定会把关心误会成怜悯。他走回第三大道,转入市区,朝自己的办公室方向行去。 当他和女儿在咖啡厅里时,天上晴空万里。这又将是一个罗伯特深爱的冰冰冷冷、蔚蓝如洗的纽约天,更是散步的好天气。他步履快捷地走着,企图借盘算上班之后必须完成的工作,来赶走脑中浮现的一拐一拐走进学校的那孤独的身影。 首先,像平常一样,他要打电话给他们聘请来处理克蕾斯这场意外所引发的法律问题的律师。它似乎已注定将成为一场纠缠不休的法律闹剧。 只有那种没大脑的人才会笨得认为这个案件不是因为两个女孩太过粗心大意、不该在那天早上把马骑到马路上,就是怪司机太不小心,撞了她们。相反地,当然是每个人都在控告每个人,向每个人要求补偿:女孩们的保险公司、卡车司机、卡车司机的保险公司、将车租给该司机的公司、他们的保险公司、卡车制造商、卡车轮胎制造商、州政府、果酱厂,还有铁路单位。目前虽然还没有人替上帝安个罪名,怪它让那一天下雪,不过说起来,那天离该下雪的时候的确还早哩!这里果真不愧是原告律师的天堂。而对换一个角度来关注整个事态的罗伯特来说,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至少,谢天谢地,撇开克蕾斯住院时所做的陈述,他们设法做到不让她卷入这其中绝大部分的事情。而当初在医院里,她惟一要做的也只是在对他们的律师宣誓之后提供了事实。 克蕾斯曾在正式场合中见过那女律师两三次,再度经历事件发生的经过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大的痛苦。她再一次表示,滑下斜坡之后的情形她全都记不得了。 年初,卡车司机曾寄来一封信,说他很抱歉。罗伯特和安妮为了该不该把信拿给克蕾斯看讨论了很久,最后还是认为:那是她的权利。她看完信,把它交还给他们,简简单单说了句:“他人真好。” 就罗伯特而言,还有个同样重要的问题等他决定。就是是否要将这封信拿给会眉开眼笑地死抓住它当认罪证据的委托律师看。罗伯特所具有的律师素质告诉他该那么做,然而某种更人道的东西却叫他不要。他决定暂时将它归档,看看情形再说。 此刻,在远处,他可以看到太阳照着他那栋办公大楼的玻璃帷幕,冷冷闪着光。 近来他曾在一份知名的法律刊物上读过一篇文章,依据现在的情况,失去一肢,可获得三百万的损害赔偿。他脑中浮现出女儿望着咖啡店窗外时惨白的面容,暗暗想着,那些评估代价的专家本领可真是大啊!学校候客室比起平常分外喧闹。克蕾斯匆匆扫视一张张脸庞,盼望不看到任何一位同班同学。贝琪的妈妈在场,正和萧太太交谈,不过两人都没朝她这个方向望,也没瞧见贝琪的影子。也许她已经进了图书馆,坐在电脑前了吧!那是过去克蕾斯也必定要去的地方。她们会胡乱嬉戏,在对方的电子信箱里留下令人发笑的语句,一直逗留到钟响,这才互相又推又闹,咯咯笑着冲上楼梯,直奔教室。  
《马语者》第二部:远行 第6章(2)
如今克蕾斯既然没法爬楼梯了,她们必定都会觉得有义务陪她搭电梯——一种慢吞吞的老古董。为了让她们免除尴尬,克蕾斯这会儿索性独自上楼,走向教室。如此一来,等她们到达时,她早已端然坐在座位上了。 她走到楼梯间,按下呼叫钮,两眼直盯着它,好让从附近经过的哪个朋友,可以有机会及时避开自己。 自从她返校以来,人人都对她亲切得不得了。问题就在这里,她只希望她们能够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对待她。另外,很多事情也都改变了。在她缺席这段期间,她的好友们似乎都巧妙地重新组合了。贝琪和凯西,她最要好的两个朋友,显得比往常更加亲密。 过去她们三人就像不可分割的连体婴儿一样,整日谈天说地、互相调侃,聚在一起发牢骚,每晚借着电话彼此安慰打气。那是个相当稳定的三人小组。但现在,尽管她们尽力将她包括在内,情形却已经不同了,又怎么可能相同呢?电梯来了,克蕾斯走进里面,心里暗自庆幸直到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等,而且将独自搭乘。但就在电梯门即将关上之际,两个低年级女生突然冲进来,嘻嘻哈哈、叽哩呱啦聊个没完。她们一看见克蕾斯,猝然间安静下来。 “喂!”克蕾斯微笑着招呼。 “喂!”她俩招呼一声之后就没了下文。三个人尴尬地站在里面,等着电梯吃力地加速攀升。克蕾斯注意到两个女孩的目光是如何在空白的电梯四壁和天花板上转来转去,看遍每一处地方,就是不看克蕾斯知道她们真正想看的——她的腿。没有一回例外。 她曾向“创伤心理学家”,以及一位父母要她每周前去见面的专家提过这个问题。那妇人心里存的是好意,而且或许真的非常擅长她的工作,但克蕾斯发觉这一连串的拜访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像那样一个陌生人——或者是任何人——如何能够了解她的处境呢?“告诉他们要看就看,没关系,”那妇人是这么说的,“要谈就拿出来谈,没关系。” 但那妇人根本没掌握要点。克蕾斯不想让他们看,也不想让人家谈论她的腿。 谈,谈,谈!那些缩头缩脑的假心理医师好像总以为谈话是灵丹,实则不然。 昨天那妇人试图要她谈论茱蒂,而那是她最不愿做的事。 “你对茱蒂的事有什么感受?” 克蕾斯的感受是想大声尖叫。不过她并未这么做,只是冷冷地回答:“她死了,你认为我能有什么感受?” 这回那妇人总算听懂了她的话,转了话题。 几星期前,她企图让克蕾斯讨论朝圣者的事时,情形也相同。 它和克蕾斯一样残废无用了!每次想起它,她眼前浮现的就只有它缩在戴尔太太那臭气冲天的马棚角落里那对吓人的眼睛。思考这些,或者讨论这些,又于事何补呢?电梯停在克蕾斯的教室的下一层楼,两个低年级女生先出去了。她听到她们刚一走到走廊,马上又开始吱吱喳喳起来。 到达教室时,情况正像她所希望的,还没有人先到。她把书本从袋子中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将手杖藏在书桌下的地板上,然后缓缓蹲下身子,坐在坚硬的木头椅上。那椅子确实太硬了,硬得每天上完一早上课,她的断腿都一阵阵痛得厉害。不过她可以应付得来。这种痛不算什么。 安妮整整过了三天才有办法和汤姆·布克说上话。对于那天在马场发生的事,她已经有了绝对清楚的概念。在目送出租车驶下车道之后,她走进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