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用手臂堵着嘴巴用力笑了几声。
傅朗西的喉咙里又在难受,他使劲咳出一团绿痰,吐在街边的小溪里。一只长着花翅的马口鱼夹杂在一群白色马口鱼中,就像武汉街头穿旗袍的女人。正在顺流而下的花翅马口鱼察觉到水面上的动静,飞快地打了一个旋,张大嘴巴将绿痰拖入水底。杭九枫蹲在小溪边掬了一捧水浇在脸上,回过头来还叫傅朗西学他的样子,洗一洗,夜里的疲倦就会去掉一半。傅朗西弯下腰用指头在水里试了试,叹了口气说,等见到董重里,让他烧些热水再洗。杭九枫不再像过河时那样讲笑话了,他开始觉得这是傅朗西身上的富贵气,将来肯定要做大官。那只花翅马口鱼又从水底冒出来,跟上别的马口鱼顺着溪水继续向前游。杭九枫突然提起常守义,一个男人既穷又受人欺侮,那日子真是没办法过。杭九枫说,自从常娘娘去了武汉,常守义的日子比往日稍好了些,不用再想办法捞那些不上斤不上两的小鱼儿做年饭菜。其他穷人的生活却没有任何改变。在平时,临街的小溪是不能断流的,只有过年之前可以例外。一到腊月底,镇上的穷人选个日子邀到一起,先将上面来水的地方切断,然后每人分一段,等小溪里的水干了,各自将那些乱蹦乱跳的小鱼儿拢到一起,拿回家放在锅里,往灶膛里塞几把稻草,用细火慢慢地把鱼烤熟,然后厚着脸皮去富人家讨半碗腌菜水。等到年三十,一家围在一起,用小鱼儿蘸着腌菜水,就算是吃了团圆饭。杭九枫还说了一件事,去年过年时,下街有个懒汉,没有捞着小鱼儿,只好打着赤脚上西河去碰运气。没想到竟在水边的柳树蔸下,摸到一条三斤二两重的鲤鱼。他用这条鱼从雪家换出一斤新鲜猪肉、两斤腊肉和二两大粒子淮盐,三十晚上还有一个闻到腊肉香的寡妇不请自来,陪着他守岁。
傅朗西说:“这么风流,日子过得不差嘛!”
杭九枫说:“傅先生这样说就不对了,在天门口一带,若以女色来论日子,你会找不到一个穷人。”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到小街中间的小教堂。敲过门后,刚听到董重里在里面应答,身后就传来一只狗的喘息声。傅朗西转过身来,没做任何停顿,冲着迎面走来的杭大爹响亮地叫了声:“好早哇!”杭大爹没有开口,杭九枫也故意不做声,那只大白狗会意地低声咆哮起来。
傅朗西并不怕,他将大白狗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又从尾到头打量一遍。杭大爹生起气来,两眼瞪得比灯笼还大,他觉得傅朗西的目光像在盯着女人或者小猫。杭大爹依然不说话。白狗往前跃了一跃,傅朗西下意识地准备抵挡,右脚刚刚抬起来,白狗已经趴在地上,真的像只猫。杭大爹对着白狗大吼一声。白狗非但没有按他的意思猛扑过去,反而起劲地摇尾乞怜。杭大爹奇怪地站在那里。他不明白,从来没有怕过人的大白狗,为何会在傅朗西面前示弱,还没挨踢便夹着尾巴躲在主人身后,连声都不敢出。杭大爹揪着大白狗的耳朵,要傅朗西真的踢一脚试试,傅朗西哪里肯踢。一再谦让之下,杭大爹有些发火:“你不踢,我就要踢你了。
”傅朗西犹犹豫豫要踢未踢之际,大白狗早已趴在地上,呜呜地哀嚎起来。杭大爹瞅着大白狗:“畜生也会犯邪?是不是遇到克星了?”傅朗西向前走了半步,大白狗便随着后退半步。试了几步,见大白狗只顾后退,傅朗西突然有了底气:“趴下!”话音刚落,大白狗真的趴在地上。傅朗西又喊:“起来!”大白狗听话地爬起来,乖乖地偎到傅朗西身边。傅朗西抬起脚尖在大白狗的肚皮上来回摩擦两下,大白狗如同动情女子在感受着男人的抚摸,夹着尾巴,忸怩地摇动后身。杭大爹再也无法容忍,冲着屁股撅得比头高的大白狗狠狠踢了一脚。大白狗只好汪汪地逃到一边。“和畜生斗气不值得!”杭九枫上前宽慰杭大爹,“金木水火土,世上的事总是一物降一物,恶要恶降,毒要毒克。遇到更狠的东西,大白狗当然也怕。”
“你就是傅先生?在天门口,大白狗从没怕过谁!”
因为着急,傅朗西一伸脖子,手捂胸口又咳嗽起来。
圣天门口 一二(2)
“你这样子哪像男人,比坐月子时阊了血(注:阊了血,鄂东俗语,指产后大出血)的女人还不如!”杭大爹趁机贬了傅朗西一句。
董重里走出来:“表弟身子虽弱,心气却一向很高。”
傅朗西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杭大爹已经扬长而去。
董重里上前扶了傅朗西一把,借助这股力气,傅朗西将堵在喉咙里的痰咳了出来。白狗还在地上趴着,直到傅朗西进了小教堂,它才爬起来夹着尾巴溜走。喝了一杯董重里亲手沏的热茶,傅朗西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三个人有问有答地将一路上的情形粗略说了一通。傅朗西将董重里夸奖一番,说他有眼光,选了一个有见识也有胆量的杭九枫去接自己。董重里没有接话,他将一只砂罐交到杭九枫手上,要他去麦香的饭店里买几碗豆腐脑儿,顺便再买几根油子。
杭九枫一走,傅朗西就问:“街上还真有一个叫麦香的女人?”听傅朗西将常守义的话做了简要复述,董重里也跟着说笑:“从外面来的男人,能尽快在天门口找到相好的女人,那才叫如鱼得水。”
杭九枫拿着油子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美丽的少妇。
董重里忍不住数落杭九枫:“这点东西还要两个人拿。”
杭九枫却笑着对傅朗西说:“这就是我对你说的麦香。”
傅朗西突然怦怦地心跳不止,脸上红得更厉害。麦香却很大方,睃了一眼傅朗西,含情脉脉地要他接过掇在手里的满满一砂罐豆腐脑儿。傅朗西还没来得及伸出手来,便又咳嗽了。见傅朗西的腰越弯越厉害,麦香连忙将砂罐塞给董重里,腾出手来在傅朗西的后背上轻轻拍打起来。拍了一阵,见傅朗西还在咳嗽,麦香就去厨房拿来三只碗,将砂罐里的豆腐脑儿分成三份,然后像主人那样招呼别人赶紧趁热吃,说豆腐脑儿不能凉,凉了就有种难闻的腥味,一边又对傅朗西说,吃点热乎的东西暖暖身子,就不咳嗽了。一碗豆腐脑儿吃了下去,傅朗西不仅真的止住了咳嗽,心里也平静下来。
“这么好的吃食,往后可莫怪我天天去你那里找麻烦!”
“只要傅先生不嫌弃,尽管去我那里。”
说完这话后,麦香反而脸红起来。
麦香走后,董重里才发现,杭九枫已经将他的那份豆腐脑儿吃光了,正在大嚼剩下的两根油子。吃完之后,杭九枫说自己饿极了,吃相一点也不好看。董重里点头表示同意。硝狗皮时的杭九枫模样最好看,除此之外都是下品。董重里说杭九枫不该这么急着就将豆腐脑儿吃完,连糖都没来得及放。说着话,他从枕头旁边取出一只小砂罐,打开盖子,拈了一撮红糖放进剩下的豆腐脑儿里。
从小教堂出来,杭九枫没有马上回家,抽身拐进一处由两座山头墙紧挨着形成的仄巷,七弯八转就到了白雀园后门。四周静得不见一个活物,两扇后门看上去掩得很紧,轻轻一推便开了。杭九枫正在想丫鬟报信如此及时,变宽的门缝里已露出半张阿彩的脸。杭九枫闪身进屋,抱起阿彩迫不及待地钻进睡房。
一对欲火烧身的男女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狠狠地发泄了一通。见时间还早,阿彩懒得马上穿衣服。她光着身子趴在床沿上,说这些天里自己头上痒得要命,要杭九枫赶紧替自己治治。
杭九枫驯服地将热水和芒硝准备好。阿彩光秃秃的头上,一直没有再长癞痢,稀疏的头发却也没有变浓密。杭九枫将芒硝水掇到床前,腾出双手在阿彩脸上好生抚摸一阵,直到阿彩的眼睛里又飘闪出勾人的神采。
杭九枫就觉得身上那些没有劲的地方,又活动起来。他在心里轻轻笑了笑。阿彩像是听见了,及时提醒他不要想这份心思,男人一次接着一次地连着在女人身上进出,最容易让女人怀上孩子。阿彩说她在天门口出的丑已经不少了,不想再出别的丑,哪怕杭九枫的家伙硬得像金刚钻,她也不会再让他往自己身子里钻。
“你还是对雪茄不死心,所以才不想怀上我的孩子。”
“我总觉得雪茄会回来。武汉三镇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只要打起仗来,一定比河南那边还要惨,到那一步,他不回天门口避难还能去哪儿!”
杭九枫手上的劲用得足了些,阿彩的头被拍得啪啪响。
“我已经替你除了病根,你已经不是犟癞痢了!”
“我说的是实心话,雪茄会回来的。”
杭九枫没有做声,过了一阵才开口说:“你不要以为暗地里还有个我,就可以吃着碗里,瞅着锅里。你还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可以娶几房妻子,女人却不可以嫁几个丈夫?因为女人肚脐眼下面天生一道长不圆的缝,若是脚踏两只船,很容易就会将身子撕裂成两半。”阿彩睁大眼睛半真半假地说:“真到了要将自己分成两半时,我会横着下刀,将肚脐眼以上的那一半给你!”
圣天门口 一二(3)
杭九枫笑着收了手:“若是没有上半身,光有下半身,那就和狗差不多。”
阿彩光着身子趴在床上,忽然问他,一大早从哪儿带了个不认识的男人来天门口。杭九枫就将自己去麻城接傅朗西的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傅朗西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说出来你不要怕,他先后三次发动我,要我跟他一起在 天门口一带搞暴动。如果暴动成功了,傅朗西还要用雪家的人头祭旗。”
若不是杭九枫在背上压着,阿彩差点跳了起来:“雪家都是斯文人,不可能有人对他们怀恨在心。”杭九枫说:“为什么没有,远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