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爹一句话没说完,四周的山上同时响起枪声。
“你们一来,我就让人分头往外送信。马鹞子的自卫队一直在石桥铺镇等着你们,还有冯旅长的一个机枪连。”
气急败坏的杭九枫还没发狠,郑大爹就将一切说了出来。
黄水强更急,不等杭九枫的命令,就将郑大爹枪毙了。
杭九枫来不及同黄水强计较,只顾命令敢死队的人尽一切可能抢占附近的有利地形。一番怒吼过后,只有五十几个人从借住的各家各户里跑出来。其余的人不是被借住的人家下了毒,就是挨了背后袭来的利器。所幸天及时黑了下来,马鹞子的自卫队和冯旅长的保安旅在仅有的一次冲锋被打退后,不再贸然冲入山冲。得到喘息机会的杭九枫,毫不犹豫地折转过来,听任手下的人撞开所有紧闭的大门,将那些暗中通敌的男男女女全部乱枪打死。
布置在四周山头上的十几挺机枪,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冲着山冲里猛烈地扫射一阵。山脊上全是火把。敢死队的人从各家各户搜出一些食物,快速填饱自己的肚子,就依照杭九枫的命令一齐往北边山上冲。刚到半山腰,机枪就响了。密密麻麻的子弹织成火网,敢死队不得不退回到山沟里,一点人数,十几个人没有了。第二次冲锋很快又被打垮了。杭九枫火了,气也没喘,便带着剩下的三十几个人往上冲,眼看就要到山顶了,还是被打了回来。最前面的杭九枫听清了,那些将子弹当水泼的人,正是马鹞子的自卫队。枪声越来越激烈。杭九枫越担心,冯旅长的队伍来得越多。
黑黝黝的山上到处是火光,不时有炮弹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天而降。敢死队的人躲在炮弹炸不着的山崖底下,杭九枫横下心来,死命与马鹞子斗。斗不过马鹞子,由保安旅把守的东西南三方更是死路一条。作困兽之斗的杭九枫杀红了眼睛,逼着线线抱上一镇走在最前面,马鹞子不开枪则罢,真要开枪就让他们挡子弹。
“命大的人死一百次也能活过来。”
见杭九枫要来真的,阿彩连忙出主意:“天这么黑,用不着来真的,假的也行。”杭九枫当即要黄水强穿上线线的衣服,包上线线的头巾,再用包一镇的包被,包着一只已经死去的小羊抱在怀里,走在最前面。换衣服时,线线却不同意。她担心男人个子大,会将自己的衣服撑破:“用不着虚张声势,让马鹞子听出来是假的,再来真的他也不信。一镇还是我抱着,话也由我去喊。你们放心,马鹞子会听的。”杭九枫觉得这样不够公平。他让丝丝同线线一起走在前面,阿彩则紧随其后。行动之前,杭九枫要丝丝和线线在一镇身上狠狠掐一把,丝丝不愿意,线线也不愿意,只好由阿彩来做。阿彩一动手,一镇就哇哇大哭起来。丝丝和线线认为阿彩是故意下重手,暗中踢了阿彩一脚。孩子的哭声在枪林弹雨中断断续续地飘散开来。跟在后面的是几个大嗓门的人,一边走一边高声叫着:“马鹞子,有本事就开枪,没本事你就趴在那里不动。”叫了一阵后,马鹞子那里就有回音过来:“杭九枫,难道你是一个野种?杭家男人是不会用不懂事的小孩当炮灰的。”“一镇是杭家的种,杭家男人就得从小学打仗。自卫队的子弹多,你就帮我训练一下吧!”忽然间,从山顶上射下来的子弹,不再打得地面直冒火星,一颗颗地全都飘在空中。有人顺着山脊溜下来,传达马鹞子的意思:只要杭九枫将一镇留下来,马鹞子就放所有人一条生路。杭九枫一口回绝了,他说马鹞子如果有种,就将山沟里的人全部打成筛子。没过多久,山上又有人下来。马鹞子没有坚持自己的条件,他要杭九枫带人往山上冲锋时,将声势闹大一些,让冯旅长的人在远处也能听见。过了这座山,先往东南方向走,千万不要走东北方向,冯旅长在那里设下了层层埋伏,莫说一镇已长到十几斤了,就是一两重的麻雀也飞不过去。杭九枫带人呐喊着往山上冲,双方的子弹都在空中飞来飞去。经过几次冲锋剩下来的三十几个人,翻过马鹞子把守的山头,往东南方向扬长而去。路上果然无人阻挡。走完下山路,踏上一片朦胧的田畈,只要进到前面的丘陵地带就安全了。杭九枫正在高兴,一阵尖锐的呼啸从头顶掉下来。要不是阿彩腿软跑不动,杭九枫转身去扶她,那颗炮弹就会直接砸在他的后脚跟上。别的人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毫无遮掩的田畈让冯旅长的炮弹长了眼睛,只要落地开花,就有人用不着再逃跑了。更为可怕的是,冯旅长的骑兵趁着炮弹炸得人迷迷糊糊时飞快地追了上来。那些家伙有枪不用,专门用马刀往人的头上砍。转眼之间十几只脑袋就被砍成了血葫芦。抱着孩子的线线吓得大叫:“不要杀我,我是马鹞子的女人!”杭九枫将阿彩往田埂下面一按,往回走十几步,将舍不得用的子弹一梭子扫出去。冲在最前面的几匹马挨了子弹,倒在水田里四蹄乱弹。冯旅长的骑兵往后退了一程,杭九枫赶紧收拢剩下来的人,远远地绕过石桥铺镇,钻进绵延起伏、连接着远处大山的丘陵地带。
圣天门口 五二(5)
在一座座山岭中没命地奔走的只有二十几个人。
残余部队跨过西河的那天早上,被炮弹震呆了的一镇,冲着杭九枫叫了一声:“父!”
杭九枫阴阴地骂道:“狗卵子,你坏了我的大事!”
线线从丝丝怀里拉过一镇:“你认了这个儿子,就不要再拼死拼活地与马鹞子打仗!”
杭九枫说:“就因为是儿子,才要往狠处骂。”
入冬以后这一带极少落雨落雪,西河里水流很窄,平常年份冰只会结到水线处,现在一些河段已经被冰封住了。杭九枫怀抱一镇,背着突围有功的丝丝,踩着冰块从西河右岸走到左岸。他每走几步都要回头提醒,水浅才会结冰,不结冰的地方会有深水潭和陷沙,同冯旅长、马鹞子的埋伏一样危险。上了左岸,回头看见阿彩还在右岸的沙滩上站着。活下来的男人个个都想背阿彩过河,阿彩却要杭九枫返回去接她。杭九枫喜欢女人为自己争风吃醋。重回右岸时,他在水流最深的地方碰到背着线线走得很慢的黄水强。黄水强的手一刻也没停,一直在线线的屁股一带摸来摸去,嘴里还反复劝线线,回天门口后先去苏维埃办一个与马鹞子离婚的手续,这样才好给他当妻子。线线面色桃红地说:“破了身子的女人没味道。你手上有枪,就莫为难我了,应该上武汉去找个还没有开苞的女学生。”等到背起表情酸酸的阿彩,杭九枫也心动地劝她,要大气一些,他和她是患难夫妻,和丝丝只是平常夫妻。哪年哪月,真的跟着傅朗西打出一片新天地来,她们俩一个随他主外,一个替他主内。
一个胜仗也没打成的杭九枫终于回到天门口。
傅朗西和董重里也回来了。经过几天休息,傅朗西亲自主持召开了一场有三千人参加的欢迎大会。傅朗西在会上的讲话非常客观,既有好听的表扬,也有不好听的批评。受表扬的是敢死队仅存的二十几个队员,挨批评的只有杭九枫一个人。傅朗西形容杭九枫是一匹没有缰绳的野马,只管一路狂奔,不明白天有边、地有界,这样的人就像一只被人掐去脑袋的绿苍蝇,叫得嗡嗡响,转成花花样,活路却是一条也没有。傅朗西将狠话说了许多,最后宣布撤去杭九枫的一切职务,还当众命令下了他的枪。在场的人都不敢动。傅朗西很生气:“难道要我亲自动手?”
话音刚落,董重里走上前来,毫不客气地从杭九枫手里拿过冲锋枪。
由于郑货郎的死,杭九枫还被带上了苏维埃法庭。主审官又是董重里,他一上来就说,在天门口再也不能乱点鸳鸯谱,想杀谁就杀谁,不管犯了什么事,都要经过苏维埃法庭审判,再行定罪。替杭九枫辩护的人是阿彩,她说一句,那些跟着杭九枫一路死里逃生的人就和一句。董重里最后决定,论罪过杭九枫当服刑七年,然而,以五人小组错杀无辜的疯狂性,敢死队若不借故撤离,一定会完全丧失战斗力,被自己人所杀,这一点上杭九枫为保存独立大队实力立了大功。功过相抵,实际服刑三年。
事情过后,傅朗西问杭九枫有何想法。
杭九枫真的没有什么想法,他只希望傅朗西帮他弄一些硝狗皮的东西,他要趁此机会将放了很久的白狗皮硝好,送给傅朗西。杭九枫肯定地说,傅朗西垫着他硝的狗皮睡觉,就不会咳嗽了。在硝狗皮的东西没有弄到以前,杭九枫就在那里摆弄从麦香头上割下的纠巴,准备给阿彩做一副假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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