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嫂子道真的哪有假。她似乎还想和金莲说些话,可有人去她家买核桃,唤'了几声不见卖主,又朝别的店铺走去了。于是,她男人从家里走出来,骂了她一声猪,就把脱掉的一只球鞋掷过来。她躲过那只风尘仆仆飞来的黄球鞋,慌不迭儿去守她的山货铺儿了。
金莲还立在路边的荫凉里。
金莲看见有一辆小型货车停在丁字路的角上在卸货。
金莲看见在车上往下帮人递着纸箱的那人有些像老二。
金莲走到了路中央,把手搭在额上,挡着日光往那车上看。
金莲的手一搁在额门上,砰的一声就僵住不动了。那人果然是老二,高高大大,宽肩长腿,穿了一件新的灰色夹克衫,铜拉链在日光中闪着金色的光,每提一下纸箱,夹克衫就在他身上扭动一下,他那朝气透红的脸,也就跟着夹克衫儿绷紧了表情,好像那纸箱有三二百斤重,把他的脸都累压得胀红了。金莲急切地朝小型货车走过去。有顾客朝她的时装店里走去了。她不管那顾客,她只管朝着老二走。这时候就是顾客偷了她店里的衣服她也不会拐回去。
老二回来了,她等老二等得心焦火燎,她恨不得见了老二就一头撞死在老二的心口上。
她朝着老二走去时,脚步细碎,心跳轰鸣,她听见她的脑里有火车开过的哐咚声。一街两岸林立的店铺房倒屋塌样朝她身后倾过去。那辆小型货车发动着朝她开过来。她感到汽车喇叭的声音砰啪一下打在她脸上,她脸上的肌肉弹动一下,那声音又朝别处拐了。
她哐的一下立在了路边上。
小货车的绿色车头擦着她的身子过去了。
——老二。
()好看的txt电子书
老二一扭头:竟从开着的车上跳了下来。
——嫂子。
她冷丁之间,张张嘴无话可说了。她觉得老二似乎比往日进货回得快了些,没等她把见他的第一句话想好他就回来了。他如从天而降一样使她措手不及。宛若昨夜还做梦某
——个人上路去了远方,早上醒来一开门,那人却站在门跟前。她望着他,心里有些慌乱,手心出了一层细汗,她把手汗往红袄上擦了擦,把目光朝停下的货车瞟过去。
她说,你回来了?去了整四天。
他说,回来了。这次去郑州,还去了武汉。
她说,人家说村长想把刘街改为镇子呢。
老二愣住了。老二怔怔地看着她,像看一个企图骗他的人。
他说,真的?嫂子。
她说,人家都这样说哩。
他用了一下胳膊,像扔出去了一样东西,又猛地接回了一样东西。
奶奶的,他说,改为镇怕村长就要当镇长了,我无论如何要立马当上治安室的主任,当上主任,村长当了镇长,我就能当派出所的所长了。
老二这样说着时,他把目光从金莲的身上移开了,他看着刘街主道上的人流和房屋,目光噼噼啪啪,说话的声音却低得和他哥老大的个头一样矮。这时的金莲,立在他的面前,文文秀秀,宛若水柳头年新发的枝条。忽然之间,她感到有些寒冷,风是从她身后丁字路的横道上吹来的,可她觉得,那凉阴阴的清风,是来自于她的叔弟老二哩。
这一年,金莲虚岁二十,老二二十三,老大已经二十六周岁。
第一部分 第二章 恨老二(1)
刘街是那样一个处境,在耙耧山脉的一道川地里,借着公路带来的繁华,就有人在路边设摊摆点。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农民,日常赶集要到山外的乡里,于是,在四十六岁的村长庆的呼吁下,给有关部门送去了许多花生、核桃,政府就下了一纸批文,刘村正式更名为刘街,成了耙耧山中的一个集贸中心。为了行政管理的方便,还因为庆的才干,庆被县委破例地任命为50里铺乡的乡党委委员,由于刘街的地理位置和刘街一夜间膨胀的繁华,刘街每年上缴的税款,意料之外地竟是往年全乡税款的两倍之多,论功行赏,庆就又成了副乡长。虽说
是七个副乡长中的最后一位,又仅仅分管刘街和刘街村委会下属的几个自然村,可毕竟是乡里的副乡长,毕竟为他决心把刘街从乡里独立出来,成立一个镇的思路打下了政治基础。
他已经把他的思路写在纸上送到了县长手里。
他已经为他的思路开始付诸了行动。刘街的风貌是一街八胡同,眼下,他要在二年内,让刘街变成三条主街,二十四条附街。三条主街的中央街,就是今天金莲家门前的商业街,除了向两侧各扩宽3米以外,就是如山货店的嫂子所说,要把丁字路口扩改为十字路口,要在那儿如城里一样,建一个圆盘的街心花园。
问题就出在这街心花园上。街心花园一诞生,十字路口扩大了,就扩大到了金莲的金莲时装店,就要求老大家里扒掉半间房。这时候已时值仲春,街外的小麦都已筷子高低,终日间刘街除了它的商业气息,就是从田野上漫过来的小麦的青冽冽的腥气了。老大在街头上王奶茶屋的对面,用土坯垒了一个公用厕所,一男一女,他的小麦就长得黑旺旺冒着绿油,和假的小麦一样。在扩街的过程中,村委会成立了一个民兵队,民兵队的任务是专门扒那些影响扩街的房屋和建筑,比如谁家门口的猪圈、公厕、炸油条的棚子,卖钉耙的农具柜台,卖吃食的锅灶,小酒馆侵伸到外面摆放桌子的水泥地面,还有挂卖衣服的铁皮屋,专卖地下书刊的书报台和盗版磁带的劣质的塑料棱板房。民兵队总是跟在村长庆的身后,前呼后拥,扛着铁锨和镢头,像将军身后的士兵扛着枪。他们走到那儿,村长往路边上站一会,闭着一只眼瞄上一阵,指着一样东西只说一个字
——扒。
那东西的主人还没醒过神儿,民兵队就呼啦一下,把那东西推翻扒倒了,尘烟腾腾了。
老二是民兵队的成员之一。
老二统共亲手扒过9间房子、14家柜台、16个锅灶和饭店的6个简易水泥吃饭桌。这一天傍黑的时候,老大往地里挑了一天人粪尿,金莲没有让他进灶房。金莲自己到灶房烧了菜和汤,馍是到街上买的热烧饼,一家人正吃饭时,老二说村长让扒掉店头上的半间房,说完就又低头吃他的烧饼了。仿佛那扒房不是大不了的事,并不要与谁商量似的。
老大说不扒不行?
老二乜一眼老大说,当然不行。
老大就悠然叹了一口长气,说那你在村长鞍前马后干啥?不是白在民兵队里干了,知道村人们骂你啥吗?
老二偏头瞟着老大,说知道哩,骂让他们骂去。
老大说,骂你们是村长喂的狗哩。
老二说,管他狗啊猪的,有一天我当了民兵队的队长,看他谁还敢骂。吃了一口烧饼,又说,奶奶的X,当了民兵队的队长,刘街成了镇,设立派出所,我要成了派出所的所长,那些骂我的人不给我叫爹才怪呢。
()免费TXT小说下载
老大就不再说啥了。老二的志向做哥的自然明白。当年父母死后,老大十几岁就退学下来,挣工分种地,供老二读书。老二在初一年级升级考试中,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理想》,班里的同学都长篇大论,飞翔着幻想的翅膀,有的要当工程师,有的要当科学家,有的要当作家,最不济也要当一个人民的好园丁,而全班只有老二的作文只写了一句话,五个字
——我要当县长。40分的作文,老师给老二的只有1分,可见了老大后,老师却说,怕将来全班只有你兄弟最有出息呢,你就好好供他读书吧。
老大虽然只供老二读书供到高中毕业,可老大坚信老二是要成为一个人物哩。事情似乎这样就算过去了,扩街扒房,扒的并不只是老大一家,然又吃了一阵饭后,老大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我们家的是水泥预制板,扒半间那间不跟着塌了嘛。老二说扒半间,其实也就是扒一间,这样嫂子的时装店就只剩下一间了。
这当儿一直低头吃饭的金莲抬起了头。
金莲说留那一间干啥儿,全都扒了才好呢。
老二有些惊愕了。自金莲走进这个家,她哭过,哭的时候是独自躲在屋里或厕所,碰到老二时,就把头扭到一边去;她也忧伤过,忧伤时她在时装店里呆坐着,见了老二那忧伤就烟消云散了。在老二面前,她从来都如早熟的妹样听他说话,看他做事,仿佛家里的老二是老大,才是她的真丈夫。她没有像大嫂如母那样对过老二,也没有像大嫂老姐那样对过他,她把他当做这个家的顶梁柱。老大也把他当成顶梁柱。他也把自己当成顶梁柱。不知道她在屋里有没有冷眼恶语对过他的哥,可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样对过他老二。落日行至街外的山脉后,一抹血红带着腥气投在院落里,把院里桐树下的几根青草草染成了紫绛色。仍在低头吃饭的金莲,背对院落坐在门口上,老二面对金莲坐在桌上方,老大挨着金莲坐一侧。老二抬头惊异着嫂子金莲时,他看见她水嫩如露的脸上,被透过来的一片落日映衬着,那张脸就红得似乎将有颜色掉下来,且在她薄润的皮肤下,因激动而跳荡的脉管哆哆嗦嗦清晰可辨,宛若是错落在一面红绸上青色的绣线样。他把放到嘴边的汤碗朝下拉了拉,本能地望了望呆在一边的哥。
第一部分 第二章 恨老二(2)
老大憨厚着一张笨脸说,老二是民兵队的人,专管扒房哩,我们该支持着兄弟呢。
金莲端碗喝了一口汤,亦冷亦热地说,兄弟要干大事情,我做嫂的能不支持呀。真的全都扒了我都没意见。
老大无话可说了,想说话的嘴僵僵圆圆在半空中。
老二放下了手中的碗唤,嫂子。
金莲没有应。金莲起身走进灶房,把铝制的汤锅端过来,如主妇一样朝老大碗里舀了一勺汤,给老二添了半碗汤,剩下的刮着锅底倒进了自己碗,然后仰头一喝,就往门外走去了。
走得义无反顾,步子快过往常,和她过门做媳这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