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做二老板的人,天天都要抛头露面与各方面应酬,若是哪天没有惹下麻烦就能
关了戏园大门回家睡觉,那真是比过年还快活的日子。那些来店里做旗袍的女人没
有不上春满园的,用不着邓裁缝开口问,只要留心听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行。邓
裁缝听到的消息是,这一次,二老板得罪的是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某个要员,幸好有
旧时知己及时通风报信,让他及时躲藏起来,否则的话,就算不会暴尸水塔之下,
也要被抛进长江,让鲶鱼和鳗鱼在他身上钻出无数个窟窿。阿彩当时就很生气地对
紫玉说,军事管制委员会里藏着内奸,有必要再搞一次肃反。
雪柠从邓裁缝的说话中听出他的机智,让二老板及时回避的信是梅外婆托他传
递过去的,他换一个样子对别人说,既能保住其中秘密,又能通过伙计将事情的结
局报告给梅外婆。雪柠觉得以邓裁缝的这种精明,就算有人将炸药埋在店铺底下,
也伤不了他的一根毫毛。“一点不错,不然娜塔丽娅和我为何这样喜欢他!”梅外
婆也笑着表示认同。
第三次,阿彩独自去找邓裁缝,拿出一匹黑色丝光缎子,要他做一套女人穿的
寿衣。这一次,阿彩穿着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制服,腰上还佩着一支比黑色丝光缎子
还要亮的手枪。“我晓得你从不给人做寿衣,这件寿衣你不会不做,你一定要做。”
阿彩留下衣料就走。邓裁缝曾经有过将衣料送到军事管制委员会去的念头,实在忍
不住时,他让别人用布条捆住自己的双脚,使得自己的思想无法支配自己的行动。
就这样邓裁缝逼着自己想通了,寿衣也是人穿的,只是穿上寿衣的人不用站,不用
坐,不用走,不用跑,上看不见褂子的肥瘦,下摸不着裤子的长短,腰翘松紧,胸
脯凸凹,裁缝做成什么样子,全都没办法挑剔。阿彩亲口向邓裁缝交代,要寿衣的
那个女人,中秋节过后就该七十岁了。邓裁缝用粉笔在那黑色丝光缎子上画完各种
相关尺寸的白线,拿起剪刀准备裁剪时,突然意识到自己随手描画的各种尺寸,无
一不是属于那个几十年来一直在他店里做旗袍,其体形早已熟记在心的女人。那个
女人其实就是梅外婆。
邓裁缝要伙计回来后,瞒着梅外婆,将这件事悄悄地告诉雪柠和柳子墨。邓裁
()
缝记得梅外婆住在咸安坊时的许多习惯,譬如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必定要穿新旗袍,
吃汪玉霞店里卖的月饼。邓裁缝从没有忘记这些,之所以没有路途遥遥地捎带这种
吃食,是怕路上的时间太长,月饼会生出绿毛,霉得不能进嘴了。邓裁缝说,这一
次无论如何也要千里送鸿毛,从汪玉霞店里买些月饼托人送到天门口,七十岁的人,
能吃月饼的时间已不多了。何况,阿彩像是已经猜到,让二老板躲避风头的那封信,
是由梅外婆写,由他转送到目的地的。不然,阿彩就不会带着明显的挑衅姿态,第
三次来到邓裁缝的旗袍店。她的话绝不是随口所说的。
“难怪大家挖古,手艺做长了,就会变成半人半仙。”邓裁缝说的那些话,让
雪柠每到夜深便泪流不止。
一次,梅外婆注意到雪柠的眼窝有些红肿:“死是我的事,你为什么怕呢?”
“我不怕死,只怕再也见不着你了。”
“那是不可能的,除了天堂,我哪儿都不会去。”
“说出来的话就要算数,你一定要在天堂里等我。在天堂里,我还能认出你吗?”
“我也没有去过。可我总在想,那里应该没有陌生人,大家天生就熟悉,哪怕
一百年没有见过面,也还是相互知根知底。也有可能大家都是一样的,认识一个人
就等于认识所有人,爱一个人就会爱所有人。”
“真是这样,王参议当然高兴,可梅外公会高兴吗?”
“你还是个孩子,只会以尘世之心揣度天堂!”
“到时候你可得悄悄地丢句话下来,我想早点晓得,在那里能不能继续穿邓师
傅做的旗袍。”
“能,一定能。不比天门口,都是女人,用旗袍一套,就显出许多不平等。说
起来大家都认为是裁缝偏心眼,专门为你我想出旗袍这种东西。细细一想,这话还
真的不错。论身材,最好的应该是阿彩。还有荷边,那副胸脯冬天穿着棉袄也能爱
死人。细米也是不得了的女人,她在铁匠铺里走动,屁股翘得高过那些正在打铁的
男人。再说圆表妹,头一回看到她,穿着旗袍的模样简直就是笑话。你不了解,当
年邓裁缝做旗袍出名,不是他手艺如何好,而是从不给不适合穿旗袍的女人做旗袍。
特别是那些住在租界里的外国女人,邓裁缝说她们不是穿旗袍的料,甚至将外国男
人都激怒了。外国人觉得好得不得了的地方,邓裁缝全都看不上眼。后来大家都认
可了邓裁缝的道理,旗袍真的不是随便找个女人就能穿,不然就会弄巧成拙,自取
其辱。”
()
“可邓裁缝为什么要给小岛和子做旗袍呢?”
“也许你会有机会去问他本人。我只是猜测,连柳先生都不得不委屈地帮日本
人研究气象,邓裁缝是手艺人,就更不能例外了。
其实,小岛和子也就是腿有些短粗。“
“邓裁缝是不是在故意出日本女人的丑?”
“不会的。邓裁缝是个坦白人。你还记得那个逼着你爱栀妈妈要雪狐皮大衣的
七小姐吧,邓裁缝就曾当面说,以她的样子若是穿上高开衩的旗袍,露出连自己都
不满意的大腿,只怕男人对她的喜欢就会折损许多。”
有关小岛和子的旗袍最终是由柳子墨说清楚的。雪柠转告完后,梅外婆一边点
头一边叹气:
“这就对了,柳先生心里难过,邓裁缝也会难过,多一个穿旗袍的,少一个穿
和服的,起码眼前清净一些。”
桂花树上的桂花开了。往年若是金桂太香,银桂一定淡而无味,好像要因应改
朝换代的变化,这一年不分金桂和银桂,那种香格外与众不同。雪家门窗关得紧,
芬芳之气飘进来了就难以散去,对今年桂花之香的感受与街上人又不一样。偶尔有
圆表妹等外人进来,只了解雪家的屋子能够留住随风飘逝的东西,却难体会其中的
滞重与郁闷。桂花一开,梅外婆就在那里扳着手指算离中秋节还有多少天,并吩咐
雪柠,不要太在意外面的形势,该吃大月饼,该吃好月饼,尽管吃大的,吃好的,
不要像上街的那些富人,一看鳌鱼翻身了,喉咙里就开始鲠着一只螺蛳。雪柠正要
就买月饼的事拜托放簰的余鬼鱼,邓裁缝真的托人带来一盒汪玉霞月饼,梅外婆正
在高兴,又接连收到两份汪玉霞月饼。
收到第一份汪玉霞月饼时,梅外婆不等别人说,就断定是邓裁缝做的好事。联
想到邓裁缝托伙计带回来的话,汪玉霞月饼再好吃,也难让雪柠真心笑一次。
第二份汪玉霞月饼送上门来,听说是柳子文的安排,雪家竟然无人相信。国民
政府尚未彻底丢弃武汉三镇时,预感形势不妙的柳子文便带着所有便于携带的资财,
去了香港。在送月饼人的暗示下,柳子墨从月饼盒的夹层中找到一封信,拆开来看
果然是柳子文亲笔所写。
最让雪家意想不到的是阿彩也送来了汪玉霞店的月饼。梅外婆更高兴了,拿过
阿彩送来的月饼轻轻咬下一口。她将余下的月饼分成|人手一份,让大家当面吃下去。
她说:
“这是福音呀!”
一二二
阿彩拿着月饼回来之前,从西河下游先来了一个徐先生。徐先生是看风水的,
尤其是擅长选阴宅。他一路走一路放话,雪家下了帖子,专门请他来为梅外婆选一
处阴宅。在门口接待徐先生的常娘娘感到摸不着头脑,虽然现在是雪柠当家,真要
做这样的事,肯定还得先来问问自己。何况以梅外婆的信仰,断断不会用这种方式
来处理自己的后事。徐先生拿出了帖子,常娘娘看不太明白,转身去找雪柠。雪柠
还没看完就清楚了,帖子是阿彩写的,这事也一定是阿彩在背后操纵。雪柠没有说
破,见到徐先生时,还多了几分客气,将这事应承下来,还让常娘娘送上了一只沉
甸甸的封包。
徐先生看风水与众不同,即将住进阴宅里的人如果是男的,他一定要亲眼看上
一眼,如果是女人,也要从其睡房门口经过一遍。
龙要傍水,虎要进山,这是阳宅的道理。阴宅的选择就不是这样的了,有人是
龙形龙性,有人是龙形虎性,有人是虎形虎性,有人是虎形龙性。有关梅外婆的形
与性,徐先生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常娘娘问时,徐先生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外人知
道得越少越好。具体来说,出门之后先往西边山上走。
雪柠和常娘娘领着徐先生出了下街口,往小西山上爬了一程,三个人突然停下
来:不远处的山坳里,一位裁缝家的女子,同一个士兵搂抱着躺在草丛中。两个人
都睡着了,脱得光光的四条大腿,在太阳下闪闪发光。雪柠赶紧示意让大家沿路后
退。“这里先不看了!若是人家晓得被我们看见了私情,可就不得了!那女的还好
说,天门口的女人要不闹出点风情,大家还会看不起她。男人就不一样了,他是军
队里的人,先前就有一个军官因抢杭九枫的东西被枪毙,这与民间有夫之妇通奸之
事,只怕也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阴宅再要紧,也抵不过一条人命!“下了小西山,再往小东山,走在前面的徐
先生只注意山上,忽然被落在后面的雪柠扯住了衣襟。
顺着雪柠手指的方向看去,富人家的瓦脊上摆着许多晒箕,几个半大不小的孩
子,正躲在与瓦脊平齐的后沟边上,将顶端捆有柞刺的竹竿伸过屋后的深沟,去偷
那晒箕里的棉花。“这里也不要看了。
你看那些孩子,一点也没想到会有人来,若是突然间受到惊吓,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