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云集血雨纷纷。这种气氛同样影响到雪蓝,只要梅外婆问小岛和子,要不要去哥
哥的墓地上看看,雪蓝便表现出充满稚气的兴奋,响亮地说:“我最熟悉去墓地的
路。”小岛和子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摇头。大家把这理解为:将死之人最不想见
到别人的坟墓。
雪家人对待小岛和子更加宽容了。小岛和子来到雪家的第五十天,雪荭的哭闹
穿透紫阳阁,将一夜之中最为安宁的时刻打得支离破碎。雪柠披着衣服过来时,梅
外婆已经在门外了。梅外婆用食指比在嘴唇上,不让雪柠做声。两个人后退了一段
足够的距离后,梅外婆才对雪柠说,小岛和子也在哭,她的哭声被雪荭的哭声掩盖,
听到了便更加惊心动魄。在又一个五十天里,这种用一种哭声掩盖另一种哭声的黎
明,出现过不下十次。段三国和妻子、丝丝和线线、林大雨和细米,还有那些从雪
家得到许多好处的新婚夫妇纷纷结伴来见梅外婆,代理县长的马鹞子,因为看望一
镇而听到了这种最不合时宜的哭声后,也曾独自来到紫阳阁。大家的意思基本一致
:不能让小岛和子没完没了地哭下去。圆表妹和董重里最后来见梅外婆,他们说,
只有经过太多心理煎熬,依然怀着无法决断之苦的人,才会在最清醒的时候哭泣不
止。梅外婆用一句话堵住所有人的规劝:哪怕将来苕到不知自己是谁,她也相信小
岛和子是一个不会害人的女子。
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第一个起床的常娘娘发现,竟然有人抢在自己前面开门
出去了。听着多少年如一日的吟诵声和早炊声,常娘娘知道早早出门者既不是梅外
婆,也不是王娘娘。虽然在雪家做了多年管家,常娘娘也不能为这事去敲别人的房
门。但她可以回到自己家里,去问已经同荷边做了夫妻的常天亮。儿子果然听到,
凌晨时分,小岛和子离开雪家的动静,曾经打断过荷边柔软的呼吸声。常娘娘正在
想要不要跟过去看看,圆表妹掇着马桶出来了。两个女人一拍即合,悄悄走向小东
山下,在离小岛北坟墓不远的地方,她们清楚地听见小岛和子正忘情地唱着那首曾
经求哥哥切莫再唱了的日本歌曲。
“哥哥,你是为我而死的,我也要为你而死!”圆表妹自认为小岛和子所说的
日本话,用汉语解释出来就是这种意思。梅外婆坚持不对小岛和子设防,就算小岛
和子在小岛北坟前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也不能认为报仇雪恨是其中仅有的含义。
圆表妹只能在绸布店里嘱咐每个前来买花布的女人,梅外婆待人过于宽厚,看不到
小岛和子内心昭然若揭的杀机,必须靠我们大家同心协力来应对。
一0七
独自到坟上祭过兄长小岛北,小岛和子就不再以雪荭哭闹做掩护来释放自身的
悲恸。在这件事情上,梅外婆没有一点迁就的意思。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借着去左
岸散步之机,梅外婆与小岛和子做了一场深入的交谈。
话题自然而然地由祭坟展开。此前梅外婆不知为小岛和子准备了多少次,供品、
香火、鞭炮,甚至做祭祀的人都联系好了,小岛和子一直没有点一点首肯的头。梅
外婆说,小岛和子一定还有某种不想让别人知晓的心事。“你人在雪家,心却没有
在雪家。”梅外婆能理解这种家国情仇的背景下,一个孤零零的女子的处境,可是,
这不应该成为对所有人都不信任的理由。“最起码,你也要试一试我们这些人值不
值得你信任。”小岛和子突然踩中一只只能容纳一只脚的小小陷阱,那些搭建陷阱
的树叶树枝从塌陷中凸起来埋住了小岛和子的脚。不远处的树林中传来一镇、一县
他们得意的笑声。陷阱内有一堆新鲜的人粪,小岛和子抬起脚上的木屐,一股臭气
冲天而起。梅外婆领着小岛和子走下左岸,穿过漫长的沙滩来到水线边,仔细地将
木屐洗干净了。
“这只是人在童年时的游戏,我们得容许他们试验哪些快乐是人生中的极致。
()
这与小岛北一度崇尚杀戮大致相同,所以他才明白,以自己的一死来纪念曾经刻骨
铭心的仁爱,反而会使死亡脱下凄惨的外衣,变成后人心中的仁慈。”
从洗净木屐开始,小岛和子终于显露出她对汉语的全面掌握与运用。她用汉语
发起的反诘竟然如此有力:“游什么戏?试什么验?仁什么慈?”接下来还有更为
地道的天门口方言,“说话轻飘飘的人肯定没啃过骨头,不晓得昃痛是因为没有生
过孩子。”小岛和子已明显表现出因爱极而生出仇恨。木屐上的水还没有被风吹干,
就被她穿在脚上,也顾不上让梅外婆先走的礼节,迈着大步走在前面,木屐带起的
沙粒,一阵阵地扬在梅外婆的身上。“在东京,年轻美貌的女子都会庆幸自己被年
轻的海军士兵看上。只是他们的方式有些无礼,否则你就会觉得很快活。你所经历
的算不上大事。
我哥哥不忍心强力摧毁天门口,却被你们利用,反过来毁了他的性命,这才是
不共戴天的大事。“小岛和子从柳子墨那里已得知日本士兵蹂躏梅外婆的事。”我
遇事一向让着子墨君,只有这一次例外,吵了好几架我也不说一句软话。我晓得,
他同意我来天门口是想让你帮我洗洗脑子。我还是心软了,没有当面对子墨君说,
他这是痴心妄想。但是,我一定要让你了解我的想法,哪怕有人用刀劈开我的头,
也休想改变我。“小岛和子越说越明,她的信念已经暴露在梅外婆面前:小岛北与
泥土为伴的事实纵然无法挽回,也得再找一个机会让他归于神圣。
梅外婆每天都要邀小岛和子去左岸散步。小岛和子已不大照顾雪荭了。雪荭与
雪柠亲密无间的接触,已不能勾起小岛和子心中母性的醋意。在外人眼里,雪荭迟
早会将雪柠当成母亲。这一天的到来比预想的还要快。“妈妈,我饿,要吃东西!”
雪荭如此呼唤时,小岛和子正怔怔地站在回廊边。雪荭摇晃着身子,走过小岛和子
直奔雪柠。小岛和子竟然没有一丝目光跟随而去,反而将头一扭,仿佛这与自己毫
无关系。雪柠接连叫了三声她都没有回头。
这一天,梅外婆在小岛和子面前摊牌了。小岛和子不再回避,也以相同方式亮
出自己的底牌。寂静的左岸上,只有一头母猪带着它的一群儿女在拱开地表寻找食
物。还没到太阳最厉害的时节,梅外婆脸上凸现从未有过的绯红,更加衬托出小岛
和子的嘎白。
梅外婆说:“你真的下决心不想要雪荭了?”
小岛和子说:“有你们疼爱她,用不着我来操心。”
梅外婆说:“告诉我,为给哥哥报仇你想杀谁?”
()
小岛和子说:“我想杀的人,与你们雪家无关。”
梅外婆说:“我想帮你。做这种事没有帮手不行。”
小岛和子说:“不!我不要帮手!您也不会帮这个忙:!”
梅外婆说:“直说吧,你想杀的人是冯旅长。”
小岛和子说:“请您不要这样想!”
梅外婆说:“王参议死了,柳先生是你丈夫,马鹞子不够层次,只有冯旅长与
你哥哥旗鼓相当。”
小岛和子说:“假如这是真的呢?”
梅外婆说:“你得有个借口接近冯旅长。”
小岛和子说:“冯旅长也是男人。他会喜欢日本女人。”
梅外婆说:“你可以将自己当成诱饵挂在鱼钩上,可你还需要一个拿钓鱼竿的
人。”
小岛和子终于换了一种语气说话,她问梅外婆为何将慈悲心怀丢在一边,非要
帮她做这种杀人夺命之事。她对梅外婆说,自己的确非常想见冯旅长,并且希望这
个让小岛北死于非命的人,是值得哥哥佩服的大英雄。梅外婆转身往回走,穿过下
街,过家门而不入,径直走进九枫楼:“我要同冯旅长说说话!”
正在电话机旁摸索着记账的常天亮哪敢擅自为之,报告给了段三国,段三国也
只能先找马鹞子。如此三弯九转,前后花费近一个小时,电话接通时冯旅长正好不
在他的司令部,梅外婆只能对冯旅长的副官说,雪家有人格外惦记冯旅长,请他有
空时一定来天门口小住数日。梅外婆大声说话的声音透过窗户传到许多人耳朵里,
人们都以为这是在替雪柠传递消息,既然柳子墨另娶了日本女人,雪柠就没有理由
为他守活寡了,以雪柠的身份与身价,在文臣之后再嫁一个武将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接下来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傍晚,大团大团的火烧云笼罩在天门口上空。雪家的
收音机里播完一首情绪悲壮的抗日歌曲后,一如既往地开始天气预报广播。正在这
时,一镇和一县结伴跑来,气喘吁吁地要梅外婆或者雪柠去接冯旅长打来的电话。
雪柠正在写明日的天气预报,梅外婆对小岛和子说:“你年轻脚快,替我跑一趟,
听听冯旅长要说的话。”小岛和子也不谦让,出门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在电话里,
冯旅长说,梅外婆的意思他很明白,明日一早他就出发来天门口。冯旅长还问,接
电话的小岛和子是谁,天门口似乎从未有哪个女人像她这样将要说的话当成歌曲来
唱。小岛和子没有告诉冯旅长自己是谁,只说等他到了天门口,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电话里的冯旅长开怀大笑,说自己就是喜欢芙蓉出水。
这一次,小岛和子对梅外婆说:“您说得没错,我来天门口就是要杀冯旅长。”
“可是你应该明白,若不是柳先生你哥哥也死不了。”
“我不管这些,我只想杀冯旅长,为哥哥报仇。”
“还有我这老太婆,也在暗中使劲,支持他们的梦想。”
“我说了,这些我都不管,我就想杀冯旅长。”
“这样做不公平。不过你也没有办法杀这么多人。”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