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字,圆表妹还是看出其中端倪,偶尔她会生气地冲着某个人说,等到哪天董先生
重新说书时,哪怕对方将自己的嘴和舌头放在地上擦得流鲜血,也休想进那听说书
的门。这事还没平息,就有消息传来,电影新闻中最会玩顶碗杂技的女演员,被揪
了出来,因为有柔功,造反的红卫兵日夜不停地斗争她,仍旧若无其事。红卫兵捆
她不行,吊她也不行,用软鞭子抽她不行,用硬棍子打她也不行,直到女演员当年
的师傅亲自出手,拿着鸡毛掸子在她身上轻轻一掸,那个让天门口人津津乐道的杂
技女演员才应声倒地。
从武汉市出发前往六安合肥的长途班车每次从天门口经过,那个戴着红卫兵袖
章的女售票员都会撒几张红红绿绿的传单。杂技女演员被师傅所伤的消息正是来源
于这样的传单。所谓文化革命,对象当然应该是文化方面的人,以阿彩等人为文化
革命的起点,有些让天门口人意想不到。
在同一张传单上更加震撼地写道,阿彩后来改嫁的丈夫,攀上长江大桥的栏杆,
纵身跃入长江。二老板的死亡被红卫兵的传单描述成:死不悔改,死有余辜。几天
后,一个也戴红卫兵袖章的男售票员带来一份内容详尽的传单。新传单上说,二老
板是被那些假公济私、公报私仇的假红卫兵迫害致死的。二老板不仅多次与那个著
名杂技女演员出现在同一张传单上,二人还多次同台接受斗争,并被红卫兵们说成
是狗腿子,是给省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女演员拉皮条的。二老板活着接受
最后一场斗争时,头上戴着女演员的花内裤,嘴上兜着女演员的月经带。二老板悲
壮地请求,哪怕只给他留下百分之零点一的尊严也行,否则,再活下去就不是人的
性命了。红卫兵们坚决要将二老板彻底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的脚。新传单这样说,并不是真的同情二老板,其目的只是攻击那些说二老板死有
余辜的不同派别的红卫兵。写新传单的红卫兵们同样认为,二老板不如此死去就不
能平民愤。为了证明本派别的更为正确,写新传单的红卫兵们将头顶生疮、脚下流
脓、比二老板更坏的阿彩揪出来。
新的传单一到,杭九枫就坐不住了:“我要去救阿彩!”他将丝丝和线线叫到
一起,说了自己的打算:
“虽然阿彩不认我这个丈夫,我却不能将自己的老婆丢在一边,让别人当做母
狗来欺负。你们俩也一样,只要是我的女人,这辈子我就会管到底,有人骂你们就
等于骂我,有人往你们身上戳一指头,就等于往我心里捅一刀子。”杭九枫故意停
了一下才往下说。
“这九枫楼本来就有阿彩的份,我走后,你们为她准备一间屋子,她是大姐,
你俩都是她的妹妹。我和你俩一向只是享甘甜,阿彩却是与我一起共患难。阿彩来
了,你们三个在这屋里的事情都得听她的,她说行就行,她说不行那就不行。这样
的事用不着我多说,你们就会明白怎么去做。”
丝丝和线线对视一下才表示,现在的情况早就不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国民政
府管治时期,不管是谁,出门几天,走走亲戚都要组织上同意,天门口地方太小,
容不下阿彩这类省里的干部。
“这就是你们的弱点,只看到一,看不见二。管他什么革命,其实都是打扑克,
前一盘打完了,就要重新洗一次牌。我将阿彩带回来,独立大队的指挥员就齐全了。
傅政委当然还是挂名政委和指挥长,阿彩还是副政委,我还是副指挥长,一省可以
当个敢死队长兼参谋长,再将侉子陈他们扫出小教堂,这天门口就会一劳永逸地听
我的指挥了。”
说完这些,杭九枫就要丝丝将当年的军服找出来。那一年,高政委命令独立大
队下山接受国民政府的改编,杭九枫将不能再穿的那套独立大队军服换下来,交给
了丝丝。丝丝保管得很好,前几年,县里经常派人来,想将这套衣服拿去,摆在纪
念馆里供人参观。
杭九枫坚决不肯,他说自己还没成为烈士,用不着别人纪念。除了这件事,丝
丝和线线都无法替杭九枫操心。她俩想出来的仅有的主意,就是让一省跟着去武汉
当个帮手,也被杭九枫斥之为狗头军师的想法。对杭九枫来说,将阿彩带回天门口,
实在不值得太费脑筋。
在下街口,杭九枫上了那辆从合肥返回来的长途班车。送行的丝丝扒在车窗外
说:“阿彩的大门朝哪边开你都不清楚呀!”
“阿彩的事,没有我不清楚的。”杭九枫非常自信地说。
线线在一旁抢着说:“只有雪柠晓得呀,你问过她了?”
杭九枫瞪了一眼:“天门口女人心里的那点东西,早被我摸得一清二楚。阿彩
飞得再远,心里的那根线还在我手里牵着。”
丝丝又说:“要不要我去问问雪柠?”
“问个尸!”杭九枫吼起来时,长途班车也轰隆一声出发了。
那个撒传单说二老板跳长江死了的女售票员问去哪里,杭九枫爱理不理地说:
“去武汉,挽救革命!”长途班车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进了位于长江左岸的汽
车站,下车后,杭九枫径直往咸安坊方向走。
阿彩的住处,杭九枫从没有问过谁,也没有听谁说过。但他在心里认定,阿彩
到武汉后,死皮赖脸也好,削尖脑袋也行,无论如何也要住进从前住着梅外婆和爱
栀的小楼。穿新式旗袍,将有事没事地去到没有人的地方乱走一通说成是散步,受
到惊吓或者来了意想不到的喜讯便在胸前划十字,教孩子将自己的叫做妈、将自己
的丈夫叫做爸,诸如此类,在天门口女人中越来越普遍的行为,都是跟着雪家女人
学的。除非是肩上挑着担子,背上背着重物,只要是空着手走路,越是年轻的女子,
走路的样子越像董重里说书时形容的款款而行。其实就是雪家女人说的,尽量不弯
膝盖,并且脚尖要先前地,这样走起来似乎要累一些,心里却要轻松许多。杭九枫
跟在一群走起路来样子像雪柠的女人后面,不向任何人问路,女人到哪里他到哪里,
女人停下不走他就站在原地不动。杭九枫相信,这些女人一定在梅外婆或者爱栀那
里学过如何走路,所以才会同雪柠一模一样,每一步不是向前迈,而是很有节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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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出去。等到女人们走进一条幽静的街道后,杭九枫抬头看了看旁边的门牌,上面
果然标着咸安坊三个字。
到了咸安坊,杭九枫就更不怕找不着阿彩了。那一年,杭天甲来武汉收取肉票
柳子文许诺的赎金,回天门口后,曾经说过咸安坊的情形。别人只是听着,杭九枫
却追根究底,并将问出来的门牌号码长久地记在心里。一路数来,很快就到了。杭
九枫上前敲了几下门,听到里面有动静,他一点也不客气地回答:“你这癞痢婆,
是真的听不出我的声音,还是装聋作哑?”门开后,一个陌生女人站在他面前,怒
气冲天地指着鼻子质问他为何骂她是癞痢婆。碰了一鼻子灰的杭九枫不再自作聪明,
开始不断地找人问路。杭九枫坚持不说二老板,也不说那个比二老板更有名的杂技
女演员,多走了五六倍的弯路,外面的路灯全亮了,才碰上一个熟悉阿彩的人,将
他重新指向咸安坊内。听说梅外婆和雪柠住过的这座小楼,一共塞进四户人家,杭
九枫忍不住生气了。他对再次站在门后,还想指着鼻子质问的那个女人说:“你不
该住在这里!这里不是你住的地方!快领我去见阿彩!”女人被他说苕了,上了二
楼后,才想起来反问杭九枫,为什么她就不能住在这里。杭九枫懒得理睬她了。他
看到阿彩的门上被人贴上了封条。
杭九枫突然火冒三丈:“老子还从没见过用封条将人封在屋里的怪事!”一句
话没说完,几张盖着红卫兵大印的封条已被他撕得精光。撕掉封条的门一推就开,
杭九枫大步闯进,还没看到人就吼起来:“我早就说过,武汉这地方是不会让你扎
根的。看看你,当年的飒爽英姿一点也没有剩下。在天门口,马鹞子和冯旅长的枪
炮都难不倒你。一到武汉,几张破纸就让你寸步难行。”这时候,住楼下的女人在
身后打开了电灯。换了任何人都难认出,眼前这个憔悴得没有人样的女人就是阿彩。
“谢谢!”阿彩指的是杭九枫撕掉了门上的封条。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阿彩不是洗
澡就是洗衣服,能和杭九枫说话的反而是住楼下的女人。住楼下的女人自称戚大姐,
她不停地夸奖阿彩,挨了那么多的批判斗争,丈夫也被整死了,放在别人家里,做
妻子的不疯不苕也会大病不起,阿彩真是了不起,不管如何批判斗争,总要想办法
将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杭九枫记得许多别人从前做过的事,见阿彩顾不上同自己
说话,便去戚大姐那里问清了老四季美汤包店的位置,出门买了一些汤包,拿回来
给阿彩吃,自己也吃。阿彩吃汤包时的样子虽然很节制,仍然让杭九枫感觉到她内
心里的狼吞虎咽。从早到晚没有认真吃过饭的杭九枫也是早就饿了,但他强忍着将
大部分汤包让给了阿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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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明白我来武汉的目的。跟我回天门口吧!”
“趁着天黑,拿出当初打游击功夫,谁也拦不住我们!”
“我已计划过,现在的机会很好,独立大队能恢复了!”
“莫在这里受冤枉气,在天门口,谁也没有你自由!”
杭九枫不停地说着自己的想法。阿彩忙于吃东西时没有做声,吃饱了,反而更
显得有气无力,坐在那里打了两个饱嗝,继续默不作声。
“头上还痒吗?我忘了带芒硝,用盐水临时替一替也行。”
杭九枫破例没有直截了当说出癞痢二字,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强硬地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