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轱轳里拣鸡蛋,看见杨树林,说:“不睡午觉,乱串啥。干活没累着是不是。”杨树林笑嘻嘻的说:“看看几点。”宋井军说:“生了,这回是啥?”杨树林不好意思的摸摸脸,说:“是个小子,早该给我变变样儿了。这娘们欠揍,把我儿子生在了厕所里,在富贵的命也给冲了。”宋井军摆摆手,说:“咱不信那个,那都是迷信。”冲屋里喊:“看看几点,给报个时辰,咱队又添人进口了。”
杨威出生于阴历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未时。他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他对母亲把自己生在臭烘烘的厕所里,一直耿耿于怀,他觉得那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个污点,一件不光彩的事。但此时他还没有自己的判断力,他熟睡在老屋的土炕上,热烈的阳光从半扇镶着玻璃的窗子射进来,制造了一方明亮的空间,里面有无数细小的尘粒在飞舞,热热闹闹,生趣盎然。母亲把他放在阴影里,看着他,觉得生命中有了一些重量,不再轻飘,有了依附。她觉得有些疲倦,心满意足的在这个小生命的旁边躺下,马上就睡去了。
外面生产队的钟声敲响,人们陆陆续续的从家里出来,向生产队走。杨威的大姐杨东红正在另一间屋里做梦,她听见广播里在唱歌:山笑水笑,毛主席路线指方向,一片新面貌。听见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听见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最后听见了钟声。连忙爬起来,边揉眼睛,边往外走。有婴儿的哭声从东屋传出。她趴们往屋里看了一眼,皱了一下眉头,觉得刚才在睡梦中感到的那点美妙心境,全没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之三
刘文海在义和大队定居下来的第二年,十七岁的刘玉兰就出嫁了,婆家在七十里外的山里。那时冬月的一个早晨,一个略有驼背的高个男人,赶着一挂黑骡子拉的马车来接她。牲口走了小半宿,呼出的热气结成冰凌,挂在嘴巴下面。高个男人也好不到哪儿去,狗皮帽子挂满霜花,颜色雪白,遮住了半圈人脸,好像童话中的圣诞老人。在门前观望的刘文海转身跑进屋,大喊着人来了。姐姐刘玉兰已经把自己收拾好,带走的衣物打成了一个不大的包裹。几天前他和父母吵了一架,吵得很厉害,姐姐哭了,母亲也哭了。现在他们都很安静,见人来了,就迎出去。姐夫的个子很高,进屋时,狗皮帽子碰到了门框上,姐夫连忙伸手扶正。姐夫看上去比姐姐大很多,嘴巴刮得铁青,黑瘦的脸上挂着极力讨好的表情。嘴巴很甜,进屋就叫爸,叫妈,这让表情冷漠的丈人丈母,脸上有了笑纹。说了一些天气冷之类的话,母亲端上热气腾腾的面条,姐夫狼吞虎咽的吃着,完了,就张罗着要走。说路远天短,赶黑得赶回去。父母也没多留。刘玉兰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好像已铁心不让自己开口,只是在上车时,把弟弟的头揽在怀里,轻轻的摸着,脸上显出很母性的表情。十三岁的刘文海产生了要哭的冲动,但他没有让自己哭。姐姐坐上车走时,灰色的天空飘落下稀疏有致的雪花。天不冷,刘文海漫无目的跟在车后面。车渐渐走远,消失在茫茫的雪中。刘文海想起了黄河岸边的小村,想起了一起玩耍的伙伴,更想起了姐姐。她轻轻的叫了一声:姐。眼泪就流下来了。雪更大了,围在四周,一片,两片,三片,无数片,轻轻悄悄落着。他想起了家乡的雪,也是这样无声的飘落着。他也许一生都不会回去,一生都在外面漂泊。
之四
在刘玉兰出嫁的那个冬天,杨威还没有出生,但他完全可以想象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辆骡车在雪中踽行,雪不断的落下来,把前面的空间塞满,后面的雪紧跟着又堵塞了来路,只有这一辆骡车的四周有一方不大的空间,这个空间移动着,向着远处的某个地方。坐在车上的刘玉兰在颠颠簸簸中,在茫茫雪雾中,感到自己已经活了很久了,感到一生都在这样赶路,感到自己要永远这样走下去,永远没有尽头。可这时,前面的男人开口了:“你冷了吧,咱们要不要找个地方避一避。”刘玉兰的思绪一下子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意识到了身边还有一个人。杨威的想象在这个地方终止,觉得其中有某些不真实的成分,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乡下姑娘,不会有这样深沉凝重的感觉,她想的可能要简单的多。杨威的想象重新开始,他们一路说着话,她向男人打听他家里的一些情况,以及生产队的一些情况,男人都朴朴实实的回答了。在说话间,他们觉得彼此更亲近,自然了些。雪更大起来的时候,男人把车赶到了就近一个生产队,进屋避雪。生产队里有几个人在闲聊,听说是接亲回来,都很热情。几个人中有一个是保管员,另外几个人就熊他,硬逼他从仓库里收了半撮子黄豆,去邻队的豆腐房换了半盆豆腐。另外几个人回家取来土豆,白菜,高粱米,一瓶二锅头,在生产队的大锅里炖豆腐,焖米饭。刘玉兰帮着他们做,他们和她开着玩笑,逗她说话,因为她说话的腔调让他们觉得好玩儿。她不吱声,脸红红的,由于处在一群男人中间,成了焦点,她有些兴奋,激动。她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男人却有些不知所措,腼腆的不知该怎样应付这种场面,就到外面的厩房侍弄自己的骡子。雪不停地下着,世界一片白,刘玉兰头顶一头雪花,跑到马厩里找男人,让他到供销社里买两瓶酒,见男人不情愿的样子。就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两张票子递给他。男人看看了她手里的钱,想要接的样子,又忍住了。说了声:我身上有钱,转身出了马厩。
当天夜里,他们就在这个生产队住下了。
很多年后,杨威才确知刘玉兰夫妇并未在途中任何地方停留,他们一直顶雪赶了回去。因为大雪一旦把进山的道路封住,他们回去将变得更加困难。这对杨威的自信是一个打击,他的耽于幻想的头脑,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而现实则要简单的多。
之五
杨东红在弟弟杨威两岁时,当了妇女队长。她有着男人一样的身板,通红的脸蛋,圆圆的,显得很结实。眼睛不大,两条大辫子在背上甩来甩去。她平时不爱说话,不合群,可干起活来比得上男劳力。因而,女人们虽然讨厌她,可又不能不有点怕她,男人们即不把她当女人看,可又不能不从心里佩服她。
当选妇女队长的第四天,杨东红就和小队会计孙长有媳妇吵起来。那天中午,孙长有媳妇和往常一样,边喂猪,边手拿一个玉米面饼子在嘴里嚼,猪喂完了,人也吃饱了。她又铲院子里的土豆,竟没有听到钟声,男人有事去队长家先走了,也没人提醒她。以前她也迟到过,因为有孙长有那面照应着,也没人和她过不去,可现在换了妇女队长,他的心里没底了。可转念一想, 大不了挨说几句,她不吱声也就是了。边往生产队赶,边做好了挨说的准备。可还好,竟没人注意她。只是杨东红爱理不理的样子,但她平时也不怎么爱理人,这也不一定就是针对她的。
地很荒,垄沟垄台都是稗草和野菜,干着活,孙长有媳妇就把自己晚来这件事给忘了。像往常一样的说着笑话,意识到自己是会计的老婆,又一种自我人物感。小风刮过,把人们的说笑声带出很远。东面小树林里一只布谷鸟在叫,一声一声,一点也不觉疲倦。到了地头,队长招呼歇气。大家坐下来,二十米外就是车老板张全的家。四类分子赵庆福的儿子赵大有和马倌老周的儿子打赌。要是赵大有把张全媳妇招呼到门口,周国库就输给他一天工,如果叫不出来,他就把一天工给周国库,有队长宋井军作证。大家兴致勃勃地看着事态的发展。赵大有来到张全家门前,扯开嗓子喊:“二嫂,你家猪跑出来了,快出来看看那。”喊到第三声时,张全媳妇从屋里着急忙慌的开门出来,边往外走,边张望着,说:“跑出来了,在那儿呐?”周国库一见事情不妙,急中生智,一下子把裤子脱下来,站在大门前,桂枝一见,连忙转回屋去。
两个人争争讲讲回到地头,各讲各的理。众人有的说周国库耍赖,有的说不管咋样,赵大有输了也是真的。最后,队长宋井军一锤定音,说:“周国库有点耍流氓,调戏妇女。可赵大有确实没把人叫到门口。这样吧,赵大有给周国库半天工,就这么定了。”赵大有还有点不大认可,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
一块炕面大的云彩把太阳遮住了,干活的人感到了一阵阴凉。周国库因为赢了半天工,显得挺高兴,仰头看着天,说:“云彩呀云彩,你可千万别动,再让我凉快一会儿吧。”队长宋井军在后面照他屁股揣了一脚,骂道:“你这坏东西,别高兴得太早了,等明天张全不把你那东西给割了。”周国库笑嘻嘻的说:“你觉得那娘们没见识过那东西,她比你见得多。别看你是队长,你见过这么大个的吗。”周国库用手夸张的比划着。把队长宋井军给气乐了。“越说越不象话了,快干活。”那块云彩终于还是一走了,阳光照射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的说笑减少了,终于不再说话,弯腰干着活,不时直一下身子,又马上弯下去。疲累爬上人们的身体,钻进人们的骨缝,关节,肌肉,弥漫全身。一只参差不全的队伍在缓慢推进。队长宋井军在后面喊:“都手脚快点,别磨蹭。”
“终于到头了,冲南天门磕头。”四类分子赵庆福在儿子把他接到地头时,跪下来,郑重其事地冲南面磕了一个头。赵大有生气地说父亲:“爸,你干啥呀,大伙都看着呐。”赵庆福扬起他那小小的头,冲大伙笑了笑,然后回头对着儿子骂道:“杂种操的,你还敢笑话老子,你今天输了半天工,老子还没和你算账纳。你还敢笑话老子。”赵大有没敢再吭气,情绪低落下来,听着周国库在一边和一个老娘们耍贫嘴,心中充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