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擦了擦泪,哼道:“自我进了这个家门,又有哪一日不被她说?”
婢女忙道:“姑娘快别生气,当心糟蹋身子。都是翠鸣不好,提了这样扫兴的话。”说罢,作势要掌嘴,忽又想起一事,遂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小心翼翼道:“姑娘,不日你就要入宫为后,那时母仪天下,谁还敢给你脸色看?我想,今夜就算你坐得再晚,夫人也决然不敢说你。”
谁想少女非但不欢喜,倒烦躁的站起身:“谢家女儿何其多,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我!”
翠鸣急了,忙道:“我的好姑娘,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谁不知道谢家姑娘虽多,可是又有谁能及得你一半的品貌?老爷就时常赞你天降祥瑞,生来就是为谢家增光添彩的——”
“哼,他不过是心疼他的宝贝女儿罢了——若我父母尚在,岂容我成为争权夺利的棋子!”
“好姑娘,快别说了。都是翠鸣该打,扯的越发远了。来,姑娘,咱们安歇吧。”翠鸣一边说,一边欲挽少女。
少女却甩开手,道:“我不想睡,你困的话,就先去歇息吧。”
翠鸣知道自家姑娘的性子,便也不犟。她先走到门外,确证左右无人后,再返回屋内,陪侍一旁。少女已回到案几边,正拿着诗稿细看。翠鸣忍不住,低低问道:“姑娘,这三天来,你日日看、时时看,不烦么?”
少女柔柔一笑,红晕生光:“怎么会烦?这等好诗,只会叫人唇齿生香,爱都还爱不过来呢。”
翠鸣巴眨着眼:“真有那么好?姑娘,你平常可是挑剔得很……你看建业那么多的青年才俊,哪个不是绞尽脑汁,今日一篇,明日一稿的巴巴儿送来,为的就是博你一笑,可你正眼都没看呢。”
“哼,那些仗着祖宗荫庇的蠢禄们,多看一眼便是糟蹋自己,我何苦费神?”
翠鸣低下头,嘟哝道:“他们再不好,也总好过那里头吧?姑娘你既不甘心进去,假如能在那些世家子弟中早早择了一人,何至于这样?”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青川远望无崖际,惟有阔步越头前。’——我自有去处么!”
翠鸣听得糊涂,结结巴巴道:“姑……姑娘,你什么意思啊?”
少女转回身,一双明亮的眸子忽然变得深不可测。她看着婢女,轻声道:“翠鸣,你记得咱们到这个家已经多少年了?”
“有十年了吧……”
“你还记得咱们在乡下的日子么?”
少女紧锁的眉头,哀伤的神情,深深的刺激到翠鸣,她哭了:“怎么不记得。那时,我天天跟着姑娘悠游闲逛,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不是咱们老爷和夫人相继病故……咱们……咱们又何至于寄人篱下?姑娘,说句大实话,翠鸣就不乐意你进宫去!宫里有什么好?三宫六院,数不尽的女人,就为一个男人斗得头破血流……何况你还没进去,王家的人就虎视眈眈的盯着,还不知道将来会怎样的难为你……呸,什么光宗耀祖的大好事!要真是大好事,就让那屋的姑娘独占了去!咱们当年被接来,虽不是正主,可也没花他们的一分一文——就咱们老爷留下的房宅土地,若是折卖为钱,足够姑娘你花几辈子!……可是,他们却——”
少女按住翠鸣的嘴:“身外之物,他们要就要了,我不希罕。但是,我要为自己作主一回,任是谁也不能拦着。翠鸣,今夜我问你一句话,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翠鸣抬起泪汪汪的眼:“我的命都是姑娘的,姑娘只管吩咐。”
少女叹道:“翠鸣,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那家里的人,除了九叔,我身边就只剩下你。偏生九叔被他们赶出了府,纵是想见也见不着了。”
“姑娘,我知道九叔在哪里。前天我被红柳差出去跑腿的时候,还见到他来着。”
少女点点头,她久久的凝视着翠鸣,忽然按她坐下。翠鸣正摸不着头脑,少女已跪在她面前,低低道:“翠鸣,虽然咱们有主仆之分,但你我情同手足,相依为命。如今我有一绝险之计,非你去办不可。不管成于不成,请先受我一拜。”
说罢,她真的要磕头,慌得翠鸣紧紧抱着她,硬将她拖起来。
“姑娘,万勿如此。只要你吩咐,便是赴汤蹈火,翠鸣也在所不辞。”
眼见得翠鸣含泪的眸子真诚无垢,少女终于下定决心,附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翠鸣的脸色白了又白,可她究竟没有皱眉头。末了,只是坚定的道:“姑娘放心,我一定办成此事。”
少女眉间的阴郁终于减了下去,她宽慰的笑了。
那时,夜空已现蓝光,仿佛黎明将至。
三天眨眼便过,六月初八这日,宜昌长公主司马妤拜过宗庙,在大殿上与皇兄辞行,又受了文武百官的朝贺,遂登上凤辇,在秦使的护送下,浩浩荡荡的北出建业。
这时节正当炎夏,偏长公主金枝玉叶,经不起一点折腾,再加上陪嫁丰厚,故行程甚慢。一路上,蒙学为让司马妤舒爽,小到车辇透风,大到住宿饮食,他全都一竿子包揽;往往费尽心机后,还惟恐筹办不周。嬴湄乐得袖手旁观,诺诺称好。然好几次夜深人静时,她犹见他伫立在司马妤的寝院外;她心下不是不诧异,却明智的装着没看见,甚至还将巡夜的人引开。
半个月后,一行人终于到达晋国边邑离县。那时天色尚早,可顾虑着司马妤的娇弱身子,便没有立即通关,且将就着多住一宿。
待一行人安置好后,告过蒙学,嬴湄就领着姬冰步向离县街头。想是戒严之故,街头甚为冷清,店铺几乎都关了门;偶有人过,也是步履匆匆。二人也不以为意,只管信步慢走。嬴湄忽想起此地有一小巷,对面向河,河边垂柳分堤,杂花生数,最是幽僻静美,便高高兴兴的引姬冰同去。岂料才到巷口,姬冰就皱眉低语:“有人跟了我们很久。”
嬴湄脚步未停,只抚着花枝道:“是厉害的仇家么?”
“现在不清楚。你有小钱么?”
嬴湄斜眼,嗔道:“本官看中什么,难道不是属下掏钱?”
姬冰装着摘花,凑过头,揶喻:“你个吃不得半点亏的奸商。”
随后,他收起眸子里的笑,朝后走去。嬴湄遁着他的背影,朝前一望,看见几个相互搀扶的乞丐,正柱着破竹,一瘸一拐的挪过来。
姬冰走到乞丐身旁,漫不经心的将铜钱一一丢进他们的破碗。此起彼伏的感谢里,偏偏冒出极不和谐的声音。只听“哐噹”“哐噹”几声脆响,一个乞丐直直的挺着腰,竟将姬冰赏的钱全泼在地上。他狠狠的瞪着姬冰,道:“嗟来之食,我不受之!”
言罢,他拖着破竹,“蹬蹬蹬”的朝嬴湄走来,身后,另一个乞丐亦慌慌张张的迈开步子追上。那人跑了两三步,忽想起什么,破碗一斜,亦将里边的铜钱扔到地上。看着“骨噜噜”直转的铜板,嬴湄心眼全活,目光随即移到来人的身上。来人满脸污垢,已看出不原来的模样,但一双晶莹的眸子,却异常灵活,仿佛曾哪里见过一般。嬴湄微一沉吟,来人便昂首挺胸的打她身旁走过,很快便消逝在拐角处。再看另一头的乞丐们,全已呆若木鸡。姬冰也不生气,只挥了挥手,叫他们走开。临走前,众乞将地上的铜板捡的干干净净,方乐颠颠的散去。
姬冰走回嬴湄身旁,道:“看出来了吧?”
“嗯,是个有学识的乞儿,建业口音。”她懒懒笑道:“你又看出了什么?”
他没有说话,一只手就停在喉节处。她顿悟:“你是说——她是女子?”
他点了点头,她却蹙起眉间,自语曰:“这就奇(提供下载…)怪了,我在晋国并无仇家,便是跟司马炎的那点过节,也不过是两人间的私事,值不得旁人绞尽脑汁。何况,此女伪作的手段并不高明——莫非,她是故意露出马脚?”
他并未帮她理顺头绪,只看着前方道:“走了几条街,也就那家酒馆还在开张,咱们过去坐坐吧。”
她没有异议,两人便并肩走了过去。酒馆里人是不少,却多围在中央,正聚精会神的听人闲扯,故除了小二殷勤招呼,并无它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二人择了隐蔽的角落坐下,随意点些酒菜,慢慢吃着,有意无意,也听着中央的人唾沫横飞的闲嗑牙儿。
“……喂,老五,你说的可是真的?”
“老子才从建业回来,怎会说假?你要不信,自己跑一趟建业,看老子骗没骗你。”
“我信五哥的话。七天前我就在波阳看到告示,说皇帝的大婚日期不变,仍旧定在下月初一,只是皇后么,已不再是那个叫谢韵的女人了。”
“可是,临期换后,于国而言,不是吉兆啊……”
“你个死脑筋!都说了谢韵那小妮子没福,得了怪病,肌肤溃烂,全身流脓,眼看着就一脚踏进棺材了;这个时候赶着立她为后,那才叫做‘于国而言,不是吉兆’!何况谢家多的是美女,找谁来替不成?皇帝都没反对,你又着什么急!”
“我说,为这皇后的位置,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是明争暗斗,由来已久。你们说,谢韵姑娘会不会着了王家的道,所以才落下怪病?”
“嗯,我觉着是!一定是这样!”
“哎,哎,哎——我听说的可不是这么一回事。其实啊,那谢韵根本就没病,是失踪了。”
这话顿时激起千层浪,群情振奋,忙忙催促。可惜暴料人也只是道听途说,讲的不清不楚,众人大不过瘾,干脆各抒己见,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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