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住她:“妹子,你怎么了?有什么委屈,你尽管道来。”
宋纬捏着绢帕,轻轻揩掉眼角的泪:“湄姐,我岂有什么委屈……你待我这样好,我无以回报。今日你问起,妹子亦实言相告。那广羽将军家世清白,又是大秦皇帝赏识的重臣……他年过三十而尚未娶妻,咸阳的名门淑媛,不知有多少人巴巴儿盯着,我这样的……残花败柳,岂能配得上他?……他,他两度救我于水火,我若真晓得知恩图报,就不该耽误他……”
“妹子,你可真是个大傻瓜。你这样冰雪聪明的人,怎凭的将自己看扁了?”嬴湄一边说着,一边抽出自己的帕子,捧起宋纬的脸,将那些如泉涌现的泪水一一擦干:“杜确将军乃是实心汉子,从来有一是一,绝无讲究门第的酸腐气味。平日上朝下朝,他都要找我搭讪,拐弯抹角的问些与你相干的事。他常常叹息自己不懂风雅,浑身莽气,生怕遭你嫌弃。妹子,你不知道,每每我入宫为柳娘娘授课,他必定也要捧着书册在宫门外向我讨教。妹子,这杜将军确实墨水有限,虽然我向来是不吝指点,然于诗词歌赋上看,他竟无半点天分。饶是如此,他犹然孜孜不倦,你说,这是所为何来?”
宋纬呆呆的看着嬴湄,一字也吐不出来。
“妹子,你细心想想。若杜确将军只贪图你的容色,他何须下这样的力气?他还不如腆着脸,直上门来索要。纵然我能替你回绝一时,又岂能挡得一世?偏偏他也是个憨的,一见我气色不对,就唬得什么都不敢说了;又怕你在我这里受委屈,故常常绞尽脑汁送东送西——瞧,你此刻穿的这件狸皮暖裘,便是他年前冒着大雪打来的。再有,今日他又将御赐的上好炭木送至蒹葭园,就怕冻坏了你。妹子,你一句话,他这武夫,可还入得你的青眼?若你真没意趣,我这就回绝他,好叫他死了这份心——”
“别——湄姐……你别……”
看着血色再度爬上宋纬的脸颊,嬴湄心下暗喜,偏还要用话相激:“妹子,你这意思我就不明白了。咱们不能吊着人是吧?你既无意,不如早踹了他,日后我一定加倍用心,再给妹妹寻好的,你道好不好?”
宋纬张大了眼,如水的眸子里满是不安。她抓住嬴湄的手,面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很久很久才细如蚊讷道:“湄姐,他若不嫌弃我……我……我也是愿意的……”
嬴湄眉眼大开,喜道:“好,只要妹妹拿定主意,这桩良缘必成。然现下乃多事之秋,妹妹且等几个月,一待陛下亲政,我必明言告之杜确——他要是知道了,还不得美上天去。”
宋纬只觉得脸面滚烫,直烧到耳根。她欲谢过嬴湄,却又羞口难言,惟绞着帕子,低低的垂下头去。嬴湄知她文弱沉静,便没有取笑。忽然,两人听到门板外有人轻扣门扉,她觉得奇(提供下载…)怪,才动了动腿,宋纬已起身前去开门。
“咯吱”一声,门扇两开,蒙政披霜戴雪的身子便立在门外。宋纬赶紧屈膝纳福,嬴湄怔了怔,忙忙掀被。
“湄儿别动,你还未大好呢。”他一面说,一面跨过门槛。
宋纬乖觉,悄悄的出了门,顺手将门带上。
嬴湄望望越逼越近的鲜嫩容颜,手心竟渗满了汗。她惶急的瞟向床榻里处,恰见一件大红毡袍,便伸出手。她还未拿住它,他呵出的暖气已罩住她的头顶,随即,他的五指盖住她挪动的手。
“湄儿,三日不见,寡人想你了。今晚三更你便出城,还不知哪一日才回来,寡人想,还是来看看的好。”
晕黄的烛光下,她的脸竟然红了。她不敢抬眼,又无法起身,只好老实坐着。那一只没被握住的手,不由自主的按在亵衣的襟领处,痉挛的抓着:“劳陛下挂念,臣不能亲迎,实在罪该万死……臣此刻衣冠不整,还望陛下宽恕……臣,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
他正偏过头,脉脉的看着她。
仿佛就在昨日,她亦是这样歪着枕,半卧榻上;如云的秀发,顺着粉颈蜿蜒而下。若不是微微张开的襟领现出起伏的胸,那雪白的亵衣便要和她腻白柔嫩的肌肤融为一体。那些时候,她常常被他满抱于怀,她的身子固然纤弱单薄,人亦半死不活,然整个人又香又软,恰如浓词艳句里比拟的“温香软玉”。
——而今,她与他不过相隔尺许,难道就不能流光再现?
他的手毫不迟疑的伸向她的面颊,她却忽然挺直身子,一本正经道:“陛下深夜到此,必有嘱咐。臣斗胆请陛下回避,臣即刻更衣——您知道,臣不过装病而已——还是商量正事要紧。”
那双猫样的眼睛,乌黑、纯净,不见一丝娇羞,只坦荡的望着他。他半直的手指倏然一冷,卷缩着落了下去。半晌,他才哑着嗓子,低低道:“好。”
他缓缓转身,走至圆桌前安坐。桌上的红梅尚未凋谢,依旧妖娆精神。他轻抚着花朵,双耳则不由自主的向后斜靠。身后之人已极尽所能的放轻手脚,可那披衣穿鞋的窸窣之声如魔音穿孔,一下一下的刺着他的心。终是耐不住了,他索性转头,却见她已走到三步之外。她身上穿着的,恰是先前要拿的那件红毡男衫。想是远离铜镜之故,一把秀发并未能整整齐齐的束起,仅以玉簪挽了个髻。那些散落的碎发淘气的招摇,或扫着她的肩,或摸着她的耳,比之衣冠周正之时,此刻的她竟是说不出的妩媚清新——前年在建业,慕容隼是不是看见了这样的风姿才心生歹念?
他心头的那把怒火还未高高烧起,她已躬身揖礼:“陛下,臣此翻西去,您还有何担忧?”
他霍然回神,不免为之前的胡思乱想而羞惭,想了想,方道:“湄儿,三日前在御书房商议国事,你为何一口咬定寡人亲政之后,要讨伐的第一个国家为西凉?按说来,五国之中,真正对大秦构成威胁的,不是燕国么?寡人亲政后,若不及时铲除,它必定会藉机壮大,天长日久,恐成脱缰野马,难以收拾。”
她抬起头,双眸熠熠生辉,直赶得上“哔驳”作响的红烛:“陛下,西凉之地势及国情,臣前已剖析,此不赘言,单论燕国情形。燕国乃鲜卑所立,当今燕帝慕容隼即位不过五年,似乎励精图治,已上下同心,朝野一体。然则他手段毒辣,无论征战沙场还是处理政务,常以个人之喜好取代纲常法令,赏不明,罚无度,又偏听偏信,任人唯亲。众所周知,若没有其父遗部鼎立相助,他绝计走不到今天;然他专宠王璨,在即位之日,便将鲜卑族的所有文人武将一力撇开,硬把朝政军权毫无保留的赐与那人。其余鲜卑功臣,无论功绩如何,终要屈于王璨之下。更要紧的是,慕容隼钟情于王璨的同时,又眷恋旧人司马炎,故盲从晋风,以推行教化为名,所任地方官吏,皆要计较风雅门第。实则燕国与大秦相类,向来不重出身而重能耐,慕容隼此举,生生逼得燕国无数豪杰报国无门,全无用武之地。陛下,今日之燕国,可说是朝廷有怨气,民间有忿恨,基根早已动摇。慕容隼却犹然不察,还一意孤行,这样的强撑,燕国岂有真正强盛之可能?”
他以指扣案,含颔曰:“湄儿说得对。寡人且放过慕容隼,让他自鸣得意,自乱阵脚。——据寡人想来,你力主先伐西凉当另有原因,除了惦念凉州大马,便是重振丝绸之路,是也不是?”
“陛下真乃明察秋豪也!臣确实如此想的。大秦骑兵已是天下第一,但要横扫五国,尚不到易如反掌之势。况有仟陵的前车之鉴,敢说其余诸国没有和燕国一样的心思?与其让别人捷足先登,不如咱们抢先下手,将天下最好的战马尽入囊中。再者,无论怎样苦心经营,战争总是劳民伤财,尤其是天灾人祸夹杂其中,叫人防不胜防,若没有雄厚财力,哪能降服五国?陛下,遍观唐史,那大唐的漫天烟花,若没有西去的丝绸支撑,安能在安史之乱后又绵延了百余年?如此可观之财,咱们岂能由它白白溜走?”
心意相通,本已让他喜不自禁,又一遍遍的听得她说着“咱们”两字,心花更是竞相怒放:“正是,咱们大秦处中原腹地,自来盛产丝绸,如要贯穿西东,财源茂盛,还有谁比大秦更有此利?西凉该灭,它日后就是咱们大秦的坚固后方!不过,钱粮钱粮,有钱必然思粮,无粮草而战马擅动,到时候大秦难免要苦头吃。”
她快步走至圆桌旁,以手沾茶,在桌面上比画起来:“陛下请看,此为齐国,巴蜀之地就在这里。”
“湄儿的意思是,拿下西凉之后,马上直取齐国?”
“陛下,齐国不必先取,大秦要的,只是那肥沃的天府之国。其余事宜,容后谋划。”
他的眸子晶莹闪亮,一把抓住圆桌上游移的纤细指头:“湄儿,昔年的始皇帝嬴政,汉高祖刘邦,都是因为据有了物产丰富的天府之国,方有了攫取天下的资本。今日我亦要占据此地,再拢西凉于后,同拓财粮两道,定能游刃有余的争夺天下,早成霸业!”
她的面上露出赞许的笑容,一边点首,一边坐于他的对脸。他心底的豪情既已喷搏而出,岂能就此歇了话题?于是,他眉飞色舞的统筹规划,又频频征询意见。她亦毫无保留,畅所欲言。渐渐的,他占了主导,从争霸六国想到如何谋求亲政,所有细枝末节,皆无疏忽,直讲得烛爆灯花,满室光华。
那会,她已悄悄的住了口,微抬双目,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许多日来,她见惯了他忍辱负重的神情,此刻他逸兴遄飞,神色激扬;几乎回到初见之时。
然此时终非彼时!至少,那些含着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