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的脸上骤然聚起浓重的阴影,低声道:“也罢,此处并不是清静地方,姑娘还是走吧。”
恰巧太医赶到,司马炎固执的要嬴湄接受检查。她扭不过,只好让太医把脉。一翻诊断后,太医说嬴湄除了几处筋骨受损外,体内似有固疾,因其体质羸弱,再加上肝火大动之故,大有复发迹象。故开过药方后,他主张嬴湄呆在行宫内静养几日。
嬴湄一听就慌了,连说无妨,执意出宫。司马炎本不愿让步,然见她满眼惶恐,心下一动,便不再勉强。其后,他传宫女进来给嬴湄敷药,又服侍她洗漱梳妆。
待一切完毕后,司马炎陪着嬴湄离开偏殿。二人走到院子里,她注意到庭院内植满梧桐,因正当时令,高高的梧桐树开满洁白的花朵,随春风摇曳,幽香阵阵袭来。
出宫在即,嬴湄心情极好,她想起古书上关于梧桐栖凤凰的说法,不由得兴致大发,吟曰:
“凤兮凰兮绕梧桐,双栖双飞齐比翼。
涅盘火中难相忘,梦底情深几度回。
梧桐念旧花开落,春来秋去渐成空。
焦木为尾作琴弦,沉浮一世悔不得。”
司马炎听了,一双清亮的眸子荡漾起波,遂停下脚步,应声道:
“梧桐琴弦拨情丝,弦弦掩抑声声思。
思尽弦断泣飞血,化为碧色凝玉结。
凤凰有知转飞回,相看不厌是故人。
绕树三匝依梧桐,舍弃九霄续前缘。”
嬴湄有些惊喜的看向他,方才她不过是随口胡诌,没想到此人便不假思索的应和唱答,与她的诗契合一体。看来,所谓晋人风雅,倒也不全是假的,至少他们太子身上还有几分真才实料。
因之,嬴湄笑了,她仰起头,恰巧几片洁白的梧桐花瓣飘飘洒落,有些拂过她的面,有些落在她的肩,那清馥的幽香,悄然弥漫。
司马炎双目深深,抬起手,将一片落于她肩上的花瓣拾起,柔声道:“姑娘不但通晓文韬武略,还满腹才情,好叫司马炎佩服。姑娘,日后请一定到建业来。我的东宫除了植满梧桐,还有不少奇花异草,希望能与姑娘流连花前树下,好生切磋。请姑娘万勿忘了。”
这话明明轻如私语,嬴湄却五雷轰顶,骤然想到:他俩这般一唱一答,仿佛就是唐传奇里的俗套故事:一对青年男女一见倾心,便隔着篱笆以诗传情递意。于是,她的脸色一阵红来一阵青,再不敢接口,只胡乱点点头。
司马炎自以为知晓她的心意,便笑了笑,体贴的闭上嘴。不多会,一驾马车停在他俩跟前。无论嬴湄如何婉言推辞,司马炎硬要扶她上车,还理所当然的跟着坐上去。直到宫门外,他才下来,把一块玉佩塞到嬴湄手里,低低道:“这是我的令牌,晋国若有人胆敢为难姑娘,姑娘不妨拿出来给他们看。”
嬴湄心想,这倒是个有用的东西,忙道声谢,接了过去。然后,她朝司马炎道声“珍重”,就缩回车内,马夫便驾着车朝城门奔去。
眼看辘辘尘烟在暮色里扬起又落下,那远去的马车渐至不见踪影,司马炎才转回身子。谁想,慕容隼就立在宫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司马炎面色平静,不急不缓的朝里走去。
就在两两错肩时,慕容隼嘴角浮起一丝讥笑:“太子真是怜香惜玉,既然如此不舍,何必又将佳人送出宫外?从此天隔一方,岂不为相思所苦!”
司马炎凝视着他,眼眸里不带任何情绪,缓缓道:“天底下,不是惟有男人和女人间才有思慕之心,也不是惟有男人与男人间才有友爱之情。”言罢,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慕容隼没有追上去,他犹留在原地,五味陈杂的品味着那句话。
'说明:唐传奇,中国唐代时的小说体裁,多以才子佳人相恋的大团圆为主。'
☆、第十七章 托心(一)
嬴湄一心要出城,故马车驾得飞快,果然抢在城门关闭前顺利通过。一回到寄住的农舍,那些早就等得心慌的家丁们大喜过望,围着她不断欢呼。她一面耐心的回答众人的询问,一面下意识的搜寻李俊的身影,可他像被蒸干了的水,不见一点痕迹。她不好相问,只得若无其事的陪大伙闲说。直待夜深了,众人熬不过,才纷纷散去。
一来是因为身子痛,二来是心有所想,嬴湄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就在这时,隐约有笛音袅袅传来。她便披上衣衫,悄悄的打开门。彼时月光明朗,四下亮堂,她弯弯曲曲的走了一截路,来到村口的草堆旁。但见草堆上坐着一个消瘦的人,正是李俊。
二人相顾无言,一上一下的对望。片刻后,李俊尴尬的咳嗽一声,没话找话:“你回来了。”
她点点头,月光正照着她的眼,亮得像明珠一样。李俊笑了,前倾着身子,伸出手,道:“上来坐坐吧。”
若在从前,她定然是不屑一顾的甩手离开,但此刻,她大大方方的抓住他的手,爬了上去。究竟是活动中碰到伤处,她疼得皱起眉头。
他瞧得分明,心也跟着一疼,忙道:“姑娘,我拽伤了你么?”
“没事。是我太……”她说到这里,心里忽然有些别扭。她素性高傲,向朋友低头认错容易,向仇家服输则难——她复抬起头,宛尔一笑:“是我太刚愎自用,听不进你的话,所以吃苦头了。”
“他们——晋国人把你怎样了?”
她大不好意思,尴尬的摸摸被打的那面脸颊,实话实说。
李俊原以为她是在别的方面吃了大亏,听罢,大大松了口气。
嬴湄则越说越气,最后恨恨发誓:“它日若再见慕容隼,我必要双倍奉还。定叫他知道,女人不是好欺负的!”
李俊想了想,道:“姑娘,那慕容隼是燕国先皇慕容诚的儿子,你不知道么?”
嬴湄心里“咯噔”了一下,追问曰:“他为何来到晋国,还自由出入晋宫?”
李俊苦笑道:“这要从当今魏帝即位那年说起。因先皇猝然驾崩,新帝匆忙登基,朝权掌握在姬氏手里,很多老臣不服,导致魏国政局不稳。燕国皇帝慕容诚以为有机可乘,便亲率燕军来攻打魏国。这事,想必令尊应该和你说过吧?”
“我爹是说过抵抗燕军一事,其余的,他没提,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一战,全亏令尊身先士卒,将燕军打得落花流水。慕容诚在溃败时身负重伤,他的异母弟慕容觖以探病为由,乘机将他杀死,然后篡位登基。那时,慕容隼年仅六岁,在一干忠心护卫的保护下,和他的姐姐清河公主一块逃到晋国,落到王颐的手里。这王颐,就是王璨的父亲。因王氏祖籍原在山东琅邪,故又称‘琅邪王氏’。早在前晋时期,琅邪王氏便已是闻名天下的豪强大族,既有声望,又有军权。后来前晋覆灭,司马皇室的子弟几乎都在战乱中死去,独独逃出一个叫司马纠的旁系宗族。这个司马纠,就是司马炎的祖父。全亏琅邪王氏的大力扶助,此人才勉强得到吴越望族的承认,被尊为后晋的开国皇帝。因感激琅邪王氏,司马纠一面说要与王氏共享天下;一面给王氏子弟加官进爵,故丞相司马等重要职位全被王家包揽而去。可以说,琅邪王氏在晋国一手遮天,要是打个喷涕,晋国便要忽降暴雨。司马纠做了五年皇帝就死了,司马炎的父亲继位,此人尊佛妄道,又贪美色,于国于家,没半点用处,搞得晋国民不聊生。”
“真是奇(提供下载…)怪,晋国乌烟瘴气,犹在魏国之上,可百姓居然没有起来造反。再有,如果琅邪王氏真像你说的那么有权势,难道他们不会冒出取而代之的野心?”
“谁说没有?不过是因为有人未雨绸缪,防备得好罢了。”
嬴湄缓缓道:“是司马炎?”
李俊的脸上现出意味深长的笑:“五年前,王璨的伯父王温请求朝庭赐他九锡。你当知道,这九锡乃天子象征,一介大臣开口索要,其心如何,不问自知。当时晋帝又惊又骇,不知如何决断。十二岁的司马炎便站出来,劝说道:‘父皇,王温想要九锡也没什么,只要他上表陈情,言明理由,便可他赐。’结果,司马炎以太子身份,亲自与王温交涉,又以表文措辞不当为由,反复要求修改,故意拖延时间。结果十多天后,王温病死,赐九锡的事自然不了了之。这件事让晋国人第一次见识到太子的精明与利害,也让琅邪王氏有所收敛。此后,王颐为表明自己不是王温一伙,便将扣留在手中的燕国公主和皇子献给晋帝。据说清河公主彼时虽年仅十四,却生得雪肌花貌,堪称倾国倾城。自然,她很快便冠宠晋宫,无人能敌。那慕容隼你是见过的,其姐如此之美,他必定也差不到哪儿去。自然和其姐一样,恩宠无边……”
“那,那慕容隼是晋帝的娈童?”
李俊哼了一声:“岂止是晋帝的娈童,据说晋后也常招幸他。”
嬴湄的心底如翻江倒海,几乎当场呕吐。她早就知道晋国靡烂,却想不到竟会靡烂至斯。一时间,曾经痛恨慕容隼的心,慢慢转成怜悯。才念及此,她便冲口而出:“这么说,慕容隼在晋宫内是人尽可辱了?”
李俊愣了愣,道:“哪能啊。若不是因为皇后出自琅邪王氏,晋帝的脔禁谁敢动呢?倒是听说为掩人耳目,晋帝故意安排慕容隼和王璨充当太子的伴读,故俩人与司马炎关系甚好。那司马炎并非皇后所出,乃是晋国另一高门望族——河南陈郡谢氏谢贵妃的儿子。自从他妙计摆平王温后,十四岁就开始监国,常替其父决断朝中政事。故无论在朝在野,风评甚好,自然也格外受到琅邪王氏的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