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渴望看到的那双眼睛却还被纱布厚厚地蒙着。纱布几乎缠住了那人的半个脑袋,但从
那挺出的鼻尖和那轮廓分明的嘴唇上,能看出这张脸的年轻和俊朗。陪着病人的是一个年轻
姑娘,不算漂亮但挺文静,庆春进去的时候她正削了苹果一块一块用叉子叉了往病人的嘴里
送呢。
庆春也带去了一兜水果。
她把水果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同他们寒暄。她的身份及与病人的关系,那姑娘似乎已从
医生那里知道,脸上自然堆满笑容,嘴上说着空洞而俗套的感谢的话。躺在床上的病人看不
见她,不甚礼貌地沉默着。庆春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和他们聊天,她很想知道那男孩子的情
况。
“你在上大学二年级吗?”
病人答:“啊。”
姑娘替他补充道:“应该上三年级了,他这一病都快半年了。”
“这病怎么得的?”
“咳,给他们系里一个辅导员教师家里刷房子,他和另一个同学拿白灰打着玩儿,让白
灰迷了眼,把角膜给烧坏了。”
庆春看那男孩子只露了一半的脸,似乎看不出他是如此的顽皮,她问:
“你在哪个大学呀?”
“燕京大学。”还是女的替他回答。
“他学什么专业呀?”她索性就问那女的。
“法律。他是主修经济法、民法的。”
“噢,那挺不错,搞这个现在挺热门的。”
“是吗,其实他才不适合研究经济法呢,他没那个经济脑子,又不稳重,干什么事都冲
动得不行。”
“还年轻嘛,今年二十吧?”
“快二十二了,他晚上了一年学,到国外探了一年亲。”
“还有海外关系哪?”
“他爸爸妈妈是搞科研的,都长期在国外。”
“那你是他什么人呢?”
“我是他朋友。”
床上的病人一动不动地听着她们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当面议论自己,没有半点反应。庆
春看着这张纱布脸,心里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忧伤,那纱布里面就是新民的眼睛啊!她想,那
双眼睛还会是那样沉稳,睿智、安详吗?
坐了一会儿,彼此便没有更多的话。她起身告辞,对病人说了些好好保重早日康复之类
的祝福,那男孩子依然无动于衷他说:“谢谢。”
姑娘送她出来,为男孩的少言寡语做了抱歉和解释:“他刚和我吵完架,还赌气呢。真
对不起啊,其实他真应该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们捐了角膜,他还等呢。”
庆春说:“那倒没什么。不过你跟他说,生这种病不能总生气,眼睛上的病,最怕上火。”
她们在走廊上边说边慢慢往前走,姑娘说:“没办法,他就这脾气,这些年他父母一直
在国外,没人管他。”
庆春笑笑,说:“那你管管他。”
姑娘很老实地说:“我可管不了,我一管,他就急。”
庆春站下了,看看他们这一对,都还是孩子,挺有意思。她问:“你和他是同学吗?”
姑娘摇头:“不是,我们两家算邻居吧。”
“他没有兄弟姐妹吗?每天只有你一个人照顾他?”
“他没有兄弟姐妹,他动手术那两天他妈从国外赶回来看了他一眼就又走了。现在只能
是我一个人在这儿顶着。人没了眼睛,什么也干不了。他们系的那个辅导员卢老师倒是来过
几次,每次给带点水果。罐头什么的。肖童是给他家刷房子迷的眼,他不来也说不过去。他
动手术之前他们同学也来过几批,不过也就是陪他聊聊天。他们功课都挺紧的,也不能总请
假出来呀。我在医院都几天几夜了,我也快顶不住了,奇#書*网收集整理他还冲我发脾气。”
姑娘文文静静地发着牢骚,精神上却透着无怨无悔。庆春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晚
上来替替你,你可以回去睡睡觉。”
“哎呀那怎么行,这已经够谢谢你们的了,哪能再让你受这个累呀。”
“没事。”庆春拿定主意,“这也算为了我爱人,为我自己吧,我也希望他早点睁开眼。”
姑娘不知是理解了她这份心情还是确实顶不住了需要有人替换,又客气了两句便说了感
谢的话,两人就这么说定了。
那几天队里没怎么给庆春派工作。新民尸骨未寒,他们考虑到庆春的心情,所以想让她
放松一段时间,而庆春却很想找点事做,来充实新民走后的空虚。她想,这也挺好,亲自去
照顾一下病人,让新民的眼睛早点睁开,这对她自己,确实是一个安慰。
下午她回家想睡觉,可睡不着。晚饭时她和父亲说了这个想法,父亲迟疑着没有表态。
他的暧昧使庆春刚刚兴奋起来的情绪受到挫伤,她问父亲:“这样不好吗?”父亲低头往嘴
里扒拉着米饭,半晌才说:“我倒是觉得,你呀,应该早点振作起来。人固有一死,更何况
新民也算是死得其所,你总生活在怀念中,也不好。”
庆春低头吃饭,没有回答,吃着吃着眼泪珠子啪哒啪哒地掉下来,这似乎更证实了父亲
的担忧。父亲宏观微观地又说了许多道理,庆春心情烦乱,似听非听。到了晚上八点多钟,
她依然如约去了医院。她和那位姑娘做了简短的交接,熟悉了一下周围环境,姑娘就千叮咛
万嘱咐地走了,临走前又专门告诫庆春:“他要和你发脾气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庆春笑笑:“放心吧,我这么大了,哪儿能跟他一个小孩子生气啊。”
姑娘走了。她告诉庆春她姓郑,叫郑文燕,一个非常非常大众化的名字,和她的相貌气
质倒蛮相配。她的躺在床上的男朋友叫肖童,听上去不土不洋,可男可女,也不像是有什么
特别的个性。
欧庆春走回病房,病人仰面朝天躺着,纱布里那双眼睛不知是睁是闭。庆春在他身边坐
下来,问:
“吃水果吗,我给你削个苹果?”
病人摇摇头:“不想吃。”
“吃个梨?”
“不想吃。”
沉默了一会儿,庆春没话找话:“你叫肖童是吧?”
“啊。”
“我叫欧庆春,你叫我名字,或者叫我姐姐,都行。”
肖童应声:“噢。”
庆春仔细看了看这问病房,至少有二十米见方,日光灯照在雪白的墙上,既宁静又耀眼。
靠床的墙上和天花板上,挂着吊着一些说不清是干什么用的医疗器械,窗户上拉起蓝色的窗
帘,窗帘下摆着一只很大的双人沙发。总的来说,这是间挺阔气的病房。上次他们处里的马
处长生病住院,庆春去看望过,也没有这间病房那么体面。
“这眼角膜,是你捐的吗?”
肖童突然主动问话,庆春连忙答道:“不,是我爱人捐的。”
“你们挺有感情的吧?”
这话问得既天真又老到,庆春没答,反问:“你说呢?”
“肯定感情特别深,不然你也不会到这儿来陪我。”
肖童的思维鲜明地带着青年学生惯有的咄咄逼人的率直和极端,话说得让庆春弄不清是
舒服还是不舒服。她只好点点头,说:“啊,也许吧。”
两人的对话稍做停息,肖童又主动问:“他们说你是个警察,是吗?”
“没错,你对警察印象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挺讨厌街上那批警察的,没什么文化,有点权就倍儿横。”
庆春心中不悦,这本来是她感兴趣的话题,让他这么一说,几乎没法儿进行下去了。庆
春想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可不像他这么不会说话。
“但我喜欢女警察!”
肖童的这句话又使庆春心里笑了一下,“为什么?”
“女的干警察,肯定有点本事。女人柔弱似水,警察凶悍如虎,两者为一,挺有意思的。
女警察,女当兵的,女运动员,我都喜欢。”
庆春觉得挺好笑:“那你女朋友呢,她是干什么的?”
“你说文燕呀,”肖童嘴角带出一丝不屑,“她是在机关当文秘的。”
从这短短的一两次接触中,庆春似乎已经能从文燕的身上感受到女人的那种多情,而从
肖童的身上则体会到男人的无义。她想,现在的年轻大学生,都不讲什么感情,就更别提什
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
又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会儿,肖童再也不出声儿了。庆春一看,这孩子已经睡熟。这么大
一个小伙子睡熟时竟静若处子,这一刹那庆春觉得他挺可爱。
早上,文燕不到七点就赶来了,她见了庆春就问:“没事吧,这一晚上他没使性子吧?”
庆春听得出来,文燕的语气与其说是关心她,还不如说是替肖童担忧。她笑笑,说:
“没有,他睡得挺早。”
“你没睡会儿?没事,他睡你就睡。他要上厕所要喝水自然会叫你。”
庆春不置可否地又笑笑,其实她晚上睡了一会儿。肖童只是早上吃早饭前让她牵着去了
趟厕所,并没怎么麻烦她。早饭也是文燕带来自己照顾他吃的,文燕说医院里的饭太没味。
庆春直接从医院到了单位,大家都在忙着,李春强和杜长发他们几个人还盯着那个贩毒
的案子。供货的人跑了,线索基本上断掉了。他们只能围在从西洋楼里捉来的那个毒贩于审
来审去。看来这人并不是什么大货色,只是个搞零售的小贩子。在审讯中他交待他的货源都
是由那个穿西服的人供应的。他知道那人叫胡大庆,——居然他也姓胡!——四川人,三十
多岁,干这行时间不短了。都说他原来也是一文不名,因为心黑手狠,这几年靠大毒枭“罗
长腿”的势力发起来了,每次审讯回来,杜长发他们都要把这胡大庆的情况跟庆春汇报汇报。
也许因为这是杀她未婚夫的仇人!
“这小子,手里说不定有几条人命呢,整个儿一个亡命徒,活一大算一天的主儿。”杜
长发的脚已经不瘸了。他抱着自己喝水的大玻璃瓶子,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他是从派出所
刚刚调到刑警队来的,说话的腔调多少还带了些基层片警的味儿,“他出给那小子的货,要
五佰块钱一克。按一般的行市,四号海洛因应该批四佰伍到四佰七十块钱一克,那小子不敢
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