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在这个小小的集镇上,竟有一个同样小小的邮电所,就在他的眼前,不过十米远的地方。
他假装向那边卖糍粑的小摊踱去,一闪身便溜进了这家邮局。这邮局只是个十几米见方的屋
子,破旧的柜台几乎横到了门口,唯一的营业员是个姑娘,肖童上前招呼,竟惊喜地发现她
能听懂汉语。肖童只迟疑了半秒钟便紧张地问她:“你们这里可以发电报吗?”她好像有些
反应迟钝,“电报?不,不可以。”他又问:“那,可以打长途直拨电话吗?”姑娘点头说:
“可以打长途电话,但是要在这里等,要等电话局给接。”“要等多久呢?”“这个说不准的。
可能十分钟,也可能半小时,也可能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都说不定。”
肖童有点泄气,他看一眼门口,只有静静的阳光投射进来。他说:“那么,你们这里还
可以干什么?”
“你要邮票吗?要寄东西吗?要寄信吗?要汇钱吗?都可以。”
肖童几乎没等她说完就说:“那你这儿有信封信纸吗?我寄一封信。”
姑娘拿出了一叠信纸和一张信封,又拿出邮票。肖童说:“借我一支笔行吗?”她又拿
出笔。肖童在信纸上快速地写下一行字:“西藏,乃巴,萨噶鲁村”,下面写了“肖童”二字。
在写信封时他突然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庆春的通信地址,他知道她家知道她单位怎么走,但
说不清街道胡同门牌号码。情急之下,只好写了:“北京,公安局,欧庆春收”几个字,犹
豫了一下,又在欧庆春下面,写了“李春强”三个字,他想欧庆春在公安局的知名度也许不
如李春强那么大。
他把信装进信封,递过去,那女营业员慢吞吞地看着,一脸疑惑,似乎担心这样简单几
个字会不会成为盲信。她最后还是决定替他发出这信,但把信封又递回来,指着上面的六个
方格,说:“邮编号!”
肖童愣了,他说:“我不知道邮编号,麻烦你帮我查一查好不好。”
“可以,那你得告诉我具体地址。”
肖童依稀记得前门东大街那边有个院子门口挂着公安局的牌子,信寄到那里大概总能转
到庆春的手里。于是他说了前门东大街。那姑娘翻开一个大册子在上面慢慢查找,直急得肖
童满头是汗,门外的每一个响动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想说不定欧阳天他们现在正在找他,说
不定马上就会找到这里。他对姑娘说:让我来查吧,我地名熟。姑娘说:你先交钱吧,我自
己查。他身上没有一分钱人民币,他毫不犹豫地拈了一张百元的美钞送了上去。不料姑娘盯
着那美钞左看右看不明白。
她问:“这是什么钱?”
“这是美元、一百美元相当于八百多人民币。不过你不用找。”肖童说。
姑娘却把钱推给他,“我们不收这个,只收人民币。”
真是民风朴实,连美元都不认。肖童急得眼睛冒火,比比划划地解释说,美元很值钱的,
你不信可以去问。你以后要去北京吗?去上海吗?去南方吗?这钱那些地方都认。他不知该
怎样让那姑娘相信他不是个骗子。
姑娘坚持原则一丝不苟,“我们这儿有规定的,不能收外币,我们也不清楚你这钱是不
是真的,有没有过期。”她一边说一边收回了柜台上的邮票和那叠已经用了一张的信纸,说:
“你下次带人民币来,我再帮你发这封信,这信纸我先扣下,下次带钱来就给你。”
正说着,门口一暗,肖童没回头也知道是有人进来了。他飞快地将已经写好的信封和钱
都揣进怀里。果然后脑勺响起了欧阳兰兰的声音:
“肖童,你在这儿干什么?”
肖童回头一看,是欧阳兰兰和建军。脸上挂着程度不同的怀疑。他竭力自然地笑着,说:
“这儿有个人会讲汉语,我们聊聊天。”
他说完便搂住欧阳兰兰的腰肢,亲热地拥着她出门,还回头挥手向那营业员告别:“以
后再和你聊,欢迎你到北京去!”也许他的声音和动作太自然了,自然得一点不像临时的编
排,所以欧阳兰兰马上半嗔半笑地骂了句:“你怎么见着个年轻顺眼点儿的就上去套磁,守
着我你还这么不老实。”建军在屋里东看西看看不出什么破绽,便也跟了出来。
在回去的路上,男人们在一个荒凉的沟崖停车方便。肖童慢吞吞地留在后面,他看见他
们走上车子等他,便背向他们掏出那封未能发出的密信,扔进了泥灰斑驳的峭壁之下。那是
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有人迹光顾的深壑。这时,黄昏的夕阳正使这里变成一个巨大的阴影。
整个儿晚上他的心情都有些恍惚和压抑,也很疲倦。熄灯后欧阳兰兰拱到他的被子里,
在他耳边喃喃地说着肉麻的话,手脚并用地糊在他的身上。这是入藏以后她第一次向他表达
床第之事的信号。但肖童厌烦地坐起身子。
“怎么啦?”欧阳兰兰不满地问。
“没什么,我很累。”肖童说:奇#書*网收集整理“我不希望现在伤了身体。”
“怎么伤身体啦,你这又是闹什么情绪呢,我不明白我又怎么你啦?”
肖童闷声闷气地说:“我想戒毒!”
“戒毒?”欧阳兰兰疑惑地也坐起来,“在这儿?”
“对。”肖童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并且马上就决定了。他看着欧阳兰兰,冷冷地说:
“你愿意帮我吗?”
“在这儿怎么戒?你也没有药,也没有医生。你怎么想起现在就戒?”
“对,我想现在就戒。”肖童语气坚定。他说:“你要是同意我戒,就帮我。我想在离开
这儿的时候,在我将来有朝一日回家的时候,我要像个好人一样地回去!”
“好,”欧阳兰兰似乎被他的决心所感染,“我同意,我帮你。我知道你这毒一天戒不了,
你就会恨我一天。”
肖童恶毒地望着她,他觉得和她呆在一起真不是个滋味!她的每一个表情,无论软硬,
都带出一股子主宰的欲望,和她在一起他的每一句言语,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种挣扎和抵
抗。他咬着牙说:“对了,是你毁了我,所以我恨你。我这毒戒不了我就恨你一辈子!”
欧阳兰兰说:“我也恨你!你老是羞辱我,晾着我,我有时候真觉得杀了你也不解气。
可谁让你是我爱的第一个男的呢。我他妈爱你都爱得不是我自己了。没准儿我将来早晚有一
天得毁在你手里。你这人的心其实狠着呢,我都看出来了!”
戒毒的艰难对肖童来说并非初次,但这一次的痛苦却来得异常凶猛。在这里找不到一点
戒毒的药物,无论是代替性或麻醉性或辅助性的戒毒药物全都没有。肖童忽略了药物在减轻
痛苦方面的作用,他只是依靠自己的体力和意志与之抗衡。也因为突然增大的对氧气的消耗,
他的高山反应并发而来,有几次竟活活窒息过去。所有的痛苦都极尽能事地给他意料之外的
袭击,打乱他的招架,让他昏昏醒醒。而最终支持他拼死抵抗的力量源泉,就是与庆春共同
拥有未来的幻想,和那篇烂熟于胸的对祖国母亲的赞颂。那不知背诵了多少遍的演讲词配着
疾风急浪的黄河协奏曲,常常响彻在他的耳畔脑海,让他的苦难变得伟大和充满牺牲的激情,
让他从肉体的折磨中找到心灵的感动。他想欧庆春如果知道他的默默挣扎那一定会爱他的。
她是一个爱慕坚强崇拜成熟喜欢深沉的女人。
在他最难熬的时候,欧阳兰兰让老黄和建军把他绑起来,绑在床上,任他呻吟,喊叫
,哭泣,谩骂。
谁也不去理他,有时他实在闹得厉害了,欧阳兰兰就忍不住跑进屋去看他,看他的涕泪交加
和苦苦哀求。他说我不戒了,你给我一口烟吧,你给我烟我保证永远听你的了,你让我干什
么我就干什么。欧阳兰兰摆着冰冷的面孔不为所动,她说你再坚持坚持吧,已经熬这个份上
了,再坚持坚持就熬出来了。到后来她也说累了,说皮了,索性不再说话,就坐在他身边看
他折腾。那样子几乎是在欣赏他的痛苦,脸上甚至还能看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肖童那时心里
突然清楚起来,欧阳兰兰的表情让他一下子看懂了她的性格。她是一个既缠绵又残忍的女人,
既可以委曲求全柔弱如水,又在内心深处充满霸欲、热烈、执著和冷酷。妄为兼而有之。他
恨恨地想,有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经历,这样的父亲,她能学出什么好来!
她给他喂饭,给他吃烧得香喷喷的牛肉和羊肉,他不知是出于胃里的厌恶还是心里的厌
恶,摆着头坚决不吃。欧阳兰兰没办法,左哄右劝最后把碗往桌子上一顿,骂了句:“你
他妈爱吃不吃,谁还求着你!”她当着他的面自己吃,吃得吮吸有声津津有味。肖童转过头
不去看她。他万箭钻心般地想念着庆春,就觉得自己万分地孤独。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的角
落里,他一天到晚绳索交加,一动也不能动地忍受着酷刑般的痛苦和心灵的荒凉,他为自己
而流泪。有一两次,他怨恨地想到了他远在德国的父母。他们大概充实得几乎忘了他这个儿
子。他们至今也不知道他们的儿子,这半年来经历了什么样的变故。他想象着他们大概又要
和那些友善的德国同事去慕尼黑郊区的乡村度假了。他知道那儿有一年四季都绿荫不断的山
丘,有幽静的树林,湿润的林间小路和小路两侧时隐时现的木屋。山脚下是一片湖水,深蓝
的湖里常常游犬着几只雪白的野天鹅,把平滑如镜的湖面犁出一个个人字形的微澜。是的,
他相信他的父母此时就在那里,悠闲地散步,坐在湖边原木搭就的钓鱼码头上,喝着气泡丰
富的啤酒,把面包撕碎了丢进湖里,让野天鹅觅食。他们对小动物一向充满了爱怜和人道主
义。当然他们间或也会想起他来,会议论起他的学业,担心他被一些不好的女人勾引。但那
只是一瞬,很短很短的话题,说说就过去了。从他很长时间才能收到的那一两封由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