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各处地方的文件,这些文件的及时传递依赖于无数条快速驿道,它们如同千万条敏感的神经一样时刻感受着遥远边陲上的一举一动。随这种想法而来则是一个有趣的错觉,好像这座城市本身就是维持帝国庞大身躯正常活动的一台精密机器,高大的城墙内有帝国的思维在运行,宽阔的街道下有帝国的血管在搏动。京城里人们的举手投足甚至一颦一笑也能在远方的世界掀起波澜与风暴。
这种错觉固然可笑,却也反映出了一定的现实情况。京城里街头巷尾的谈话也许在某种意义上就代表了朝廷的态度,各地官员可绝不会放过这个跟风的机会。因此,当萧弈天在茶楼酒肆之中一再听到文士们对西洋行省尖酸刻薄的批评时,心头也不由一阵悚然。
再听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多的收获了,萧弈天叹息一声准备离开。就在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跃入耳中。“你们说了这么多还不够吗,跟着那些老夫子人云亦云有什么意思?”
“若秋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中有谁去过新大陆?”那个声音的主人继续说道。萧弈天定睛看去,只见那人约莫二十四五岁上下,头戴淡蓝方巾,身着素色长袍,肤色白净相貌清秀,说不出的书生意气。“那些老夫子们又有谁真正去过新大陆?捕风捉影地听到什么便大做文章,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王道吗?”
“吴若秋,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这句话显然说得有些过火,同桌几人都急得跳起身来。“古人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西洋行省不行耕织而习商贾之术,这就是对先贤之道的践踏与亵du!”
“史记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又曰‘工而成之,商而通之’。难道这些也是对先贤的亵du?”吴若秋轻蔑地哼了一声。“如果不是西洋每年上缴国库的两千万两纹银,国家的财政如何运行?就说万历十年的黄河水患,治理河道赈济灾民一共花了多少银子你们知道吗?难道这些银子都是你们读圣贤书读出来的不成?”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谋其功。’西洋行省那些奸商们哪个不是趋利忘义的市井之徒?哼,依我看本朝应该效仿古人,禁止商人穿戴丝绸长衫,子孙三代不得参加科举会试。”
吴若秋反驳道:“圣人亦人耳,既不能高飞远举,弃人间世,则自不能不衣不食,绝粒衣草而自逃荒野也。故虽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从此观之,财之与势,固英雄之所必资,而大圣人之所必用也,何可言无也?故曰,虽大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则知势利之心,亦吾人秉赋之‘自然’矣。”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怒。“吴若秋!你拜李贽那惑众妖人为师,已是有辱斯文。现在竟公然谤言先贤!实在是为人所不齿!”
争论到这样的地步自然不可能再进行下去了。无论吴若秋如何涨红着脸为恩师辩护,文士们对他的话都嗤之以鼻,全数拂袖而去。
等那帮年轻的卫道士们骂骂咧咧地走出茶楼店门之后,萧弈天立即起身向满脸失落的吴若秋走去。“适才听得兄台所论,雅量高致见识深远,令人钦佩不已,不知肯否与在下一叙?”
“哪里哪里。”吴若秋淡淡地说:“都是转述家师的话罢了,还谈不上什么见识。”
萧弈天拱手道:“尊师一定是位不世高人,若是有幸,望兄台代为引见如何?”
吴若秋奇怪地看了萧弈天一眼,略微提高声音道:“家师李贽,现居于湖广麻城。”
萧弈天的反应却完全处于吴若秋意料之外。“真是可惜,在下事务繁忙,恐怕无暇南行与尊师相见了。有劳代为转告,改日若有闲暇萧弈天定当登门拜访。”
吴若秋一愣,怔怔地看着萧弈天道:“你当真愿意去拜访家师?”
萧弈天犹豫了一下,决定对他和盘托出自己的身分:“在下萧弈天,西洋行省总兵官兼本年度税银押运使。”
第七节 庙堂之上
西元1584年5月13日寅时,北京,宣治门。
萧弈天匆匆赶到时,参加早朝的官员们已经排成行列准备入宫觐见了。过不多久,随着一阵钟鼓齐鸣,厚重的朱色宫门徐徐开启。上千名官员依职位高低文左武右排成的巨大方阵开始缓慢地向金銮大殿进发,无数顶黑纱朝冠在这红蓝两色海洋上不断涌动,显得蔚为壮观。一名纠察御史开始清点人数,奉特诏觐见的萧弈天自然被排在了前列。一切就绪以后,赞礼官挥舞起响鞭,宣告大明皇帝的御驾亲临。
万历陛下朱翊钧正襟危坐在大殿尽头的龙椅上。透过烛火摇曳的昏光,他远远望着殿外广场中匍匐满地的群臣们,眼看他们在未明的天色下向大殿三拜九叩,耳听几千人震耳欲聋的山呼万岁声,年轻的皇帝心底油然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落寞之感。
无数双朝靴的杂乱脚步声从汉白玉台阶下传来,有资格面见龙颜的高级官员们开始列队进入大殿。在第一位大臣跨过檀木门槛之前,朱翊钧已经恢复了他应该出现在早朝上的面容:威仪镇定无懈可击——身为帝国皇帝,哪怕一位年仅二十岁的皇帝,这可是必修的课程之一。
六部官员例行的政务报告永远是那么枯燥冗长,而这些报告的内容只是每日沉篇累牍书面奏折中的沧海一叶。皇帝不耐烦地偏起头,朝冕上悬在眼前的十二串珍珠一阵颤动,他厌倦这一套繁文缛节已经很久了。数不清的文件等着批阅,数不清的请示等着答复,这些麻烦的官员为什么不能像内廷太监们一样体贴地为自己分忧呢?难道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吗?难道他们离开了自己就一无所用吗?如果真是如此,朝廷花上大笔俸禄来养这群尸位素餐的老家伙们又有什么用呢?
尽管心中想法如此,朱翊钧脸上却没有表露出丝毫。庞大的文官集团是帝国统治的支柱之一,与之公然冲突的可怕后果在他叔祖正德时的爆发已经足以令皇帝引以为戒。事实上,传统与伦理已经赋予了文官集团太过于强大的能量和足够的凝聚力,这远是皇帝个人所无法抵御的,因为中华帝国皇帝的权威本就产生于百官的俯伏跪拜之中,除此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名义上他是天子是帝国统治者,实际上却受制于廷臣。
万历陛下并不是一名真正的无能昏君,事实上,他早已从张居正案发后最初几个月的慌乱与迷茫中清醒过来,开始抱着疑虑来审视身边这些永远站在道德和正义一边的臣下。而以他的智慧也足以朦胧地认识到,自己的皇帝之位对于帝国的日常运行几乎无足轻重。在王朝创制两百年以后的今天,帝国皇帝已经不再是国事的处置者,而是处置国事时一个权威性的象征,他的任何个性与意志的表露,都只会为自己带来更多的责难和不满。
这个难以接受的真相使朱翊钧心中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他不再关心那些繁琐的政务,而宁可把时间花费在声色犬马之上。经他亲自批阅的奏章越来越少,直至最后这项工作由秉笔太监们完全接管。面对不可战胜的文官集团,年轻的皇帝最终只能选择无为而治。
然而今天的朝会却由于萧弈天的缘故变得非比寻常,以致于万历陛下开始急切地等待着例行报告的结束。同那些以伦理纲常为武器的文官们相比,掌管国家机器的武人尽管在帝国的统治中不可或缺,但同时也隐藏着更大的危险:节度使们拥兵坐大,最终导致改朝换代的例子在中华帝国历史上数不胜数。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本朝自开国以来便竭力限制武官的权力。就通常而言,武将的兵权决不会超过一省范围,而他们分散在各自防区的部属们还必须同时接受地方行政官员们的直接指令,甚至连部队的军需保障与行政管理也都要受制于文臣。这样做固然极大削弱了帝国军队的战斗力,却有效地预防了大将跋扈干政的可能。
然而,这一制度显然没能在西洋行省发挥作用。在那个远离本土的边缘世界,包括科举制度在内的传统人事任免体系都无法有效开展,于是朝廷的影响力便大大弱化,再加上行省历史中浓厚的军事背景和张居正时代的刻意偏袒,最终造成今日申时行独揽大权的局面。当朝廷意识到这一潜在危险后,西洋最高武官萧弈天的到来便具有了特别的意义。
早朝的程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丝一毫也不容打乱。漫长的耐心等待之后,朱翊钧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一位年轻的军官随着赞礼官指令走出队列。他年纪大约与万历相仿,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职业军人的特殊气质,朱锦朝服胸前一头猛狮作势欲扑,咄咄英武之气令人侧目。
“臣,西洋总兵、税银押运使萧弈天参见陛下。”
“平身。”万历不带任何语气地说道。
“陛下!”未及萧弈天站起身,从左班臣中突然闪出一人,“西洋行省总督申时行大胆妄为,败坏法度不循祖制,令其人不务农桑而专行商贾左道,此乃乱朝纲惑人心之大罪也!臣请为社稷计,撤销西洋行省建制,将四品以上官员一应革职查办,海外所有百姓克日内迁回中土,从此以后片帆支橹不得出海!”
朝堂上顿时一片喧哗,各部官员们争相附和出言,一时唇枪舌剑乱成一团。王锡爵在旁冷冷地看着这起闹剧,身为幕后主使,他不能也不需要直接参与对西洋行省的指责;恰恰相反,在必要的时候,他还应当出面回护以笼络人心。更重要的是,要在皇帝面前制造自己与百官意见相左的假相。
尽管西洋行省多年来一直是千夫所指的焦点,愿意为之辩护的仍然大有人在。王锡爵注意到亲西洋的官员大多来自东南沿海海外贸易发达的省份,对他们而言,与新大陆的贸易线畅通与否直接关系到自己钱包的大小。在现实利益的驱动下,这些南方官员毫不犹豫地抛开了圣贤经纶,主动成为了西洋行省在朝中的天然盟友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