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兵气射斗霄，一片惨白的亮直投长江南岸而去。江波涛坐在竹林间占星，但看狼星主煞大明，正是应了朱殷万里，枕骸遍地之象。他心下大惊，慌乱间起身时撞翻了置着玉璇玑的矮榻，那不知传了几辈子的老古董撞在石板上清冽一响，成了一摊零七八碎的玉块，快到江波涛甚至没来得及发表任何感想。
周泽楷隔几日便被叶修送了过来，巧合得让江波涛不由暗暗思量这莫非也是皆由天定。这个无论睡着还是醒着都精致得像一尊玉雕的青年，喜欢呆呆地望着京都的方向出神，喜欢吃酥皮的甜点心，如果点心里夹上蜜饯的话，他就会更开心，会眯起眼睛笑，很少说话的他也会红着脸说谢谢。
他只是绝口不提他的来处，每天清早自动自觉地起床，站在院子里练剑，剑是叶修留下的，明若霜雪，只是没开刃，少了几分兵器应有的煞气。练过几套剑招，他擦擦额间的薄汗盘腿席地而坐，仍旧呆呆地望着京都的方向。
江波涛想，他总有一天会去报仇吧。
总有一天他将会那把没有锋芒的剑也镀上神兵应有的杀意，也会离开幽深宁静的竹林，孤身一人，或许也会有三五同伴，或许伏在城门或许潜入深宫，去完成一个根本无所谓输与赢的心愿。
无论成败，唯死而已。
想到这里江波涛有点想不下去了，他站起身帮周泽楷整了整因为剧烈运动而散开的领口，语气半是担忧半是关切，“伤还没好，照理说，我不该准你弄这些个的。”
周泽楷看着他，抿了抿唇想要说什么的样子，终究没有作声，腼腆地笑着低下头去。
“别说什么你身强体健不碍事这种话，任谁也不是铁打的，你要问问方明华你被送来时是什么样吗？”
周泽楷听见他温柔的责备，不由仰头看向他，眼里满是惊讶。
江波涛拍了拍他的肩膀，抬眼时看到日前刚入门的小弟子从远处走过来，便招呼周泽楷，“要不要一起过来？”
“方便吗？”周泽楷疑道。
江波涛笑，“无妨的，想是你那救命恩人到了，随我来罢。”
一进前厅，果见着叶修半歪在竹椅里，手边小几上搁了两样东西，一样晶莹剔透，巧夺天工，面上刻北斗七星合普天星相，一一对着先天八卦，正是日前叶修曾说要帮江波涛讨要的玉璇玑。另一样江波涛却不认识，只见形如鹤嘴，檀木炮制，泛着沉俊光泽。一旁的周泽楷看着了，眼睛却是一亮。
江波涛笑迎上去，“就猜着是叶神。”“你又知道？”叶修明知故问。江波涛脸上笑意加深，“我算的。”
叶修笑着轻斥一声，“怪力乱神。”言罢随手取了那个木制的小玩意儿递给随着江波涛进来的周泽楷，“你原来的兵器已经坏的差不多了，我看着倒像是个弩机的样子，请人给你重打了一副，你看看可还合用。”
周泽楷抬手，将弩机平平举至眼前。
江波涛发现比起刀刀见血的短兵器，他果然更适合这种，气定神闲间，于无声里取人性命的模样。
将手中弩机放下，周泽楷像想起什么似的，将身边带了一路的宝剑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啊呀，这块烂铁你还留着？”叶修倒是微惊，“也罢，这个我就拿着送给王大眼那徒弟罢。”
收罢那块寒光闪闪的“烂铁”，叶修对江波涛笑道，“最近运势如何啊，江馆主？”
江波涛微笑着等待下文。
“可曾有过什么不速之客不请自来，觊觎你这馆中藏宝？”听罢这一句江波涛心下顿明，一拱手道，“多谢叶神提醒了，若有人觊觎江某这书馆，我也只拱手送予他便是。”
叶修浅笑，“你倒大方。”
叶修辞去后，周泽楷默默地跟在江波涛身后往回走。
“他们……找我？”闷闷的声音传过来，江波涛反问，“谁？”
“京城。”回答里掺杂一丝极淡的担忧。
“那不让他们找到不就好了。”江波涛笑答。
“嗯。”跟在后面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明天……我告辞了。”想了想又解释一句，“不然的话……会连累你。”
“那好啊。”江波涛笑意不减，“也不必告辞了，一起走罢。”他转过身来，毫不意外地在周泽楷眼中看到盛满的疑惑，“想问什么？”
“我走了……就可以了。”周泽楷试探着回答。
江波涛微笑，“小周，你以为天下名医无数，叶神为何偏偏送你来我这儿？”周泽楷抿唇，安静听着他讲下去，“我江氏一脉，上承神农氏，历为国巫，及至近世，祸乱迸起，故而遁世，易姜为江，取轮回为号，戒令子孙不得复泄天机。你说，若是京城的人找到了这里，就算你没有来过，我就能全身而退了？叶神送你来此，不过是看穿了你我二人其实命数无两，都是注定要避开帝王耳目而活，既然如此，就此拴在一条绳上又有何妨？”
周泽楷眼睛一亮，却听江波涛复又发问，“小周，我的底细，如今都交与你了。不知你可愿将身前事告知与我，这样，我心中也好有个底。”
周泽楷低下头，“我是……江南王周氏次子，一月前举国皆为北王所灭……”
江波涛轻轻喟叹，“果然如此。”
周泽楷微惊，“你……知道？”
江波涛笑着指向他腰间，“你那玉佩，兀的不是江南宫中进贡之物？”周泽楷有点慌乱地解下玉佩，贴身收好。
“我只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周泽楷轻应了一声等待下文。
“你……可会入京报仇？”一向看不出喜怒的眼中有了些紧张神色。
周泽楷笑起来，“不会。”
似是松了口气一般的，江波涛追问，“为何？”
“报了仇……死去的人就会活过来？”
原来如此。
江波涛未曾想到，这个青年看问题的方式，如此犀利又单纯。
心下一松，他问道，“那我们明日启程？”
周泽楷点了点头，“好。”
“书馆是不能再开了……得换一个才保险……”江波涛摸着下巴思忖，“这一回开什么呢……轮回茶馆、轮回客栈、轮回包子铺……都开过了。”垂首时他一眼看到周泽楷和他手中弩机，展颜一笑，似有所得，“不如就轮回镖局吧，如何？”
“好。”周泽楷依然乖乖点头。江波涛突然觉得他对自己有种说什么是什么的信任。
“不如小周来说说，开在哪儿好呢？”江波涛笑问。
“余杭……可以吗？”周泽楷看清江波涛眼中的探究，试着解释，“我家……”
“余杭就余杭。”不忍再逗他说话，江波涛从善如流地应承。
翌日，叶修站在摘了匾的轮回书馆前一脸遗憾，“嗳哟，动作这么快？”言罢转身离去，声音远远飘来，“想哄他给算一卦的……算了。”
叶神，你来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琴】（江周）04 春雷
“疯了，这小子疯了。”吕泊远一边说一边“啧啧”地摇着头。
不大的院子里，一匹小马被追得“恢恢”直叫，追马的杜明倒是没有叫，就是两条腿倒腾得比四条腿还快上几分。
不大一会儿小马被杜明一手拽住了马缰子，大剪子寒光一闪，马尾巴顿时就秃了一块。
马儿凄厉的惨叫响彻天际，打破了轮回镖局难得的宁静清晨。
“镖头，你也不说说他。”吕泊远转身看向一旁同样早起的周泽楷，后者只是歪了歪头，头上怎么梳也梳不平的一根头发耸动了一下。
江波涛走过来拦住正提溜着一串马尾巴要往厢房里走的杜明，“好好的你折腾它干嘛？”，问完了随即又回头笑向周泽楷，“是这句吧？”
周泽楷点点头，随即又不太好意思似的微笑起来，头上那根头发也跟着上下晃了晃。
尼玛简直要瞎眼了好吗，同样都是男人这还能爱了吗？以上是轮回众的内心咆哮。
“孙翔，说说怎么回事？杜明这是受什么刺激了？”杜明魂不守舍地晃荡走了，没得到回应的江波涛无奈之中又点起了另外一个人。
被点到名字的孙翔放下手中已经擦得寒光闪闪的却邪，耸了耸肩，“谁知道他抽哪门子风？”
“你不知道谁知道？”还没等江波涛表态，正在院中收草药的方明华已经问了出来，“你俩出去走了一趟镖而已，好好的人怎么就成这样了？”
“是啊，”江波涛看着杜明飘忽的背影，“你好好想想，这一路镖走下来，有没有碰到什么怪事？”
孙翔把却邪随手扎在地上，细想了一回，“好像还真有。”
“说说。”一帮子八卦党都围了过来。
“我俩走镖回来，在城西渡口一个小客栈歇了一回，那客栈里有个会弹琴的姑娘，杜明好像挺喜欢她。”
江波涛扶额，连孙翔都能看出来，可想而知杜明那小子得表现得有多明显……
“后来呢？看上了人家姑娘，他回来折腾畜生干甚么？”
孙翔翻着白眼又努力地想了起来，“对了……那客栈里有个伙计，他说要想追客栈里的人，得先下聘礼，有多少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江波涛眉心一跳，这种强盗作风……倒像极了他的一位老前辈。
“他指名要马尾巴了？”幸而有一众轮回八卦组，继续尽心尽责地替他挖掘着故事的后续发展。
“那倒没有，但是那店里有个长得挺不正经的伙计说，要想得姑娘的欢心，得用她最中意的东西来换。既然姑娘喜欢弹琴，那自然就要先奉上什么……乌丝……蜀同的。”
“乌丝蜀同？”镖局行的平均文化素质显然低于书馆。
“蜀同是什么不知道，但是我和杜明合计了一下，觉得乌丝大概就是乌马的尾巴丝。”孙翔摸摸下巴，脸上写着“我是文化人”五个大字。
“原来如此。”众人交口称赞二人的机智。
江波涛觉得不能再放任他们继续糟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