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希将一本《葬经》归到书柜下层,答道,“闲着无事,看来玩玩。”
肖时钦笑问,“可大成了?”
王杰希歪着头想了一想道,“大成说不上,不过确是颇有所得。”
这一句勾起肖时钦的好奇心来,他将手里书翻了两页,书上引的典故,竟有大部是不曾见过的,肖时钦心里觉着好笑,暗道也亏他能看得下去,将手里书阖了道,“这书我可看不懂,不如先生来相一相我如何?”
这打趣措辞把王杰希逗乐了,“你又不是马儿,又不是姑娘,何用相看?”话虽这么说着,王杰希到底放了手中活计,拖过一把椅子来坐在肖时钦对面,肖时钦端相一番,像个学生似地坐在王杰希面前,由着他细细地看。
肖时钦生的不俊不丑,一双眼波流云转时却光彩灼灼,偏能夺人魂魄。王杰希看了半晌批说,“这竟是双大官的眼睛了。”肖时钦忍笑道,“只怕有这个相却没这个命,肖某自幼只跟师傅学些机关巧术,把那经纶济世的学问,不曾沾过半点,如何做的大官?”
王杰希只道,“手伸出来我看。”肖时钦依言做了,五指伸开递与王杰希,“手也会看?”王杰希答,“起立坐卧,都能看。”
肖时钦的手指节分明,手指修长,只于常做活的地方略有些薄茧,王杰希看了一阵儿,未及开口,只听门外风风火火冲进一人,原是医馆里的女学生柳非,福了一福道,“先生,外头城北的楼大户风寒了,求诊。”
王杰希头都未抬,答道,“你叫英杰过去,小小风寒,他能治好。”柳非摇摇头道,“他只要先生诊治。”
王杰希仍细细端详着肖时钦的手,淡淡道,“那你就告诉他,不消抓什么药,回菜市场称两斤大葱,单取那葱白煮水,喝了自愈,就说是我开给他的方子。”
柳非应一声自去了,倒叫肖时钦看得发呆,“这都使得?”
王杰希抬头瞄他一眼,“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你们只道那人参、鹿茸、茯苓、龟甲是药,葱姜韭蒜就不是药了不成?”说罢停了一停,放了肖时钦的手道,“你说怪不怪,你这手上竟也藏着官禄二字了。”
肖时钦俯下身笑个不住,断续说道,“一发连面相也看看。”王杰希真个又细细端详他一回,道,“耳朵倒好,就是耳垂薄些。”
“如何?”肖时钦未及问完,耳边呼喇喇一声响,竟是个鱼不像鱼,鸟不像鸟的怪物撞破了纸窗跌进房来,摔在桌子上散落一地,王杰希皱皱眉道,“就不能换个办法找你,把我的糊窗纸都撞破了几十张了。”肖时钦笑道,“我回去说他们。”说罢整衣道辞,“改日再请先生讲命。”
王杰希将桌边那本《麻衣相术》拾起来翻两页,“死福禄”三个小字眉批,在那一页隐约可见。
作者有话要说:
☆、【棋】(肖王肖)02 桃花五
天闷闷地热,天边好像涌动着一场大雨。
“果然厉害,这倒是我输了呢。”一局手谈,却是王杰希略胜喻文州半目。
王杰希低头一径收拾棋子,答道,“下回就未可知了,是你胜也说不定。”想了一想又道,“要我说,你原不该弄这些个,劳心劳力的,这伤却到几时才得好。”
喻文州听他说,失笑道,“不妨事,哪里就这样娇贵了,好歹也练过几年。”王杰希将棋盘挂好,不咸不淡看他一眼,“再不要说练武,若不练武,只怕还没今日这样祸事。”喻文州仍是笑,却不应答。
过了半晌,喻文州像有些乏了似地歪在榻上,闭着眼养神,声音轻轻地传过来,“你实说与我罢,我这伤究竟如何?”微凉的风透进来,王杰希伸长了手替他把窗户关严,“本来也没想着要瞒你,伤得太重,再加上素有旧疾……从我这医馆出去……横竖也不过三四年罢了……”
喻文州却笑了,“多谢直言相告。”
王杰希皱眉,自幼行医,这句话他说得多了,哭泣号啕者见过,怒斥埋怨者见过,却唯独没见过笑着向他道谢的。
看不透他。
王杰希看不懂喻文州,喻文州的聪明,和肖时钦完全是两码事。
喻文州往榻上的软枕里偎了偎,语调愈发轻柔低沉,梦呓一般自言自语,“本以为那天就该生离死别的,竟还有三四年……老天真真是待我不薄了……”
喻文州的呼吸变得均匀沉静起来的时候,正好有两三点雨扑上纸窗,然后大雨倾盆。
一场好雨,一片新绿。
王杰希打开微草医馆的大门,肖时钦拎把滴着水的油纸伞站在外面,“做了只木莺儿传信,谁想刚放出去就降了大雨,想着定是一头栽在烂泥里,不得到了,我只好自来。”
“早该这样。”王杰希把他让进来,又将左右两扇大门都开了,门前水洼映出后院一株参天老柏的影子。
前院石桌石凳,桌上刻一副棋盘,王杰希向正房转了转拿来干布抹净桌上水珠,又将两盒棋子放在肖时钦手边。
肖时钦只是看着,却并不动。
“这么说,今儿个竟不是找我来下棋的吗?”王杰希看他不动,觉着奇怪。肖时钦却径自又沉默了一阵忽然开了口,“先生神算。”
“这又是怎么说?”
肖时钦听见他问,答道,“宫里传下诏来,说经先帝二世之治,河清海晏,天下大同,应多修殿宇寺庙以立国威,兼教庠序,又原有漕运等皆宜增其旧制,以利天下之民,我雷霆一门多出能工巧匠,要其间居首者辅佐工部。”
“那人就是你了?”王杰希见他这么说,一猜即中。
肖时钦点头,“正是肖某,日前先生戏为我看相,说我有食禄之命,我竟是不信的,不想今日一语成箴了。”
王杰希想着这等事,他元该道贺的,可不知怎么话到嘴边转了两圈,始终说不出来。只听肖时钦又说,“皇命紧急,肖某今日连夜就该启程,却与先生数年棋缘,不忍就此别过,故而特来道辞。”
王杰希想了一想道,“你那传信的木莺,就是为了这事吗?”
肖时钦的手艺,王杰希自是见过的,他知道若是肖时钦真想,漫说是天降大雨,就是雪压三尺,那木莺也该能传的到。
其实事实也就是如此,肖时钦拆了腿上绑着小笺的木莺,拿一把油纸伞冒雨出门,在这场大雨结束之后又一次站在王杰希面前。
肖时钦没有正面回答王杰希,却用手指轻轻划着石桌上棋盘纹路,这些年过去了,每一道纹路上都印下过两个人的指纹。
良久,他轻轻一叹,“往后,怕是再也不能来了。”
他这一叹,叹得王杰希心里亦是百感交集,他想着喻文州说过的那话,明明时日无多的人,语焉里却偏带一丝庆幸,总有种一晌贪欢的意味。
王杰希觉得似乎懂些了。
他伸手揭开棋盒,棋子黑白两色分明,雨后的大太阳里闪动着莹润的光泽。
“今日陪我再终一局,不知你意下如何?”
肖时钦了然地笑,“正有此意。”
作者有话要说:
☆、【棋】(肖王肖)03 接不归
棋局正酣。
乌木棋盘上黑白交错,一枚一枚落得飞快。两人也还如往常似的,随口天南海北扯些闲话。
王杰希抬手,白子零零落在棋盘上,竟像是万马千军中一身独出,势不可挡,“要我说,这等繁琐的事,不去也罢。”
肖时钦接手一枚,万军中身如鬼魅的骁将,被天罗地网扣下,“我倒也想,就怕一旦我遁了去,万岁爷找不着我这大和尚,看把我山门拆了,门人弟子几十口,都是命呢,总不好带累了他们。”
王杰希反手避开陷阱,“可不和了那位一样了,蓝溪阁自那老阁主去后,看看势气更胜,只是越发不好管了,树大招风,便终有此祸,你说说,和你今日可像也不像?”
肖时钦向厢房那边一努嘴,“你说的可是那喻姓的少侠吗?说句不怕他恼的话;依我看,这竟也是个没福气的。”
王杰希一怔,“你又何时学会看相了?改日连这个咱俩也一并切磋切磋。”
肖时钦摆手,“怎敢和先生比?只是那少侠真个一手好丹青,日前我偶然看他作画,梅兰竹菊,鸟虫鱼猫,都不着一色,竟是素得吓人,我心里就觉着终非祥兆。”说着又落一子,棋盘上催逼得紧,攻城拔寨连战连克。
王杰希筹措着一枚棋子去向,不紧不慢答道,“倒叫你说中了。”
“哦?”肖时钦一挑眉毛,等着王杰希落子。
白子落下时,王杰希接道,“那喻文州本不是个练武的身子,勉强习之,终不免有所伤损。又兼着思虑操劳,落下一身的虚寒症候,这回又加了这么样的伤,纵然能保,只恐不是长久之计。”说罢一叹,“我竟救不得他了。”
肖时钦也叹,“死生有命,何能强求。只是可怜了闯医馆来求你救他的那一位。”言罢手引一引,请了个虚着出来。
王杰希又捻枚棋子落下,嘴角微微冷笑,“那黄少天也是个不晓事的,拼死拼活非要救他那阁主,日后恐自有报处,却看那时他待如何。”
肖时钦不答。
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王杰希太聪明,看得太穿,究竟是福是祸,肖时钦心里也说不好。
他唯记得的,是那一日王杰希点头时,青年剑客眼里簇地染上层层叠叠的光芒,影影绰绰灼痛人心,满园日影衬的失色。
若能得了那一眼,人间见不见白头,好像也就没那么重要。
这天日头偏西的时候,肖时钦在棋盘上落下了最后一枚棋子,棋没终局,围着一个劫争打得难舍难分。
一只小巧蜻蜓飞来落在他身边,举动间能听出机括碰撞的细细响声,飞了一阵竟自散了架,折成几块木偶机关掉落下来,肖时钦心里一叹,知是戴妍琦的手艺,新巧可爱,只是终究欠着火候。
官家的人到了,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