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少天顾左右而言他。
不料叶修着他这么一说,说着心里隐痛,竟端端住了手,摇摇头道,“罢了,一把破剑,也不值什么,想是大眼要与他徒弟叫什么刘小别使的。跟我来取罢,到时勾得文州回来,可休忘了我这红娘。”
黄少天笑,三步两步便已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画】(喻黄)03 藤黄
黄少天左脚刚进微草大门,一把剑便扎到眼前。
好说也是江湖上挂了名头的人物,若是被这一剑就刺到,恐怕这剑圣之名,就真该易主了。黄少天身子往后一仰,堪堪避过这势可崩雷电的一招快剑,望向使剑之人冷笑道,“微草门下那叫什么小别的是吧,满世间都传你使得是什么快剑,又得了个飞刀剑的名号,既是你有这兴致,小爷便陪你耍耍。”口内说着,腰间冰雨早就出鞘,剑光闪烁处,竟真好似一条冰一般。只看漫天剑影铺散开去,一时辨不得两人身形。
刘小别也无丝毫露怯,话音落时两人便早已战在一处。飞刀剑之剑,固然是快若闪电,剑圣剑法走的却也是轻灵快捷一派,须臾之间兔起鹘落,怕不交了有百余招。
两人战意正酣,忽听一旁有人声唤道,“少天。”音甚熟稔,黄少天便知是喻文州到了。顿觉千言万语,只梗在心头,却说不出来。只这喻文州但叫了个名,缘何黄少天却生出诸多感慨?
盖在往昔,黄少天身担蓝溪阁副阁之位,举阁上下,莫不敬他,都以黄少称之。微草门内走了几回,又因着旧日仇雎,只听得他们黄少天黄少天,连名带姓地叫,时或掺杂些轻嘲字眼。普天下呼他少天的,竟只剩了三个。蓝溪阁老阁主魏琛,兴欣客栈内的叶修,再一个,便是喻文州。这半年来,魏琛与叶修黄少天已见得多了,成日家与他二人斗嘴置气,有时竟至动起武来,故而并不为怪。喻文州则不然,他原与黄少天好,两人从入师门,便是形影不离,两不厮见的日子,加起来竟也不到数月。今番喻文州与他一别半年,又兼着身上带伤,早已教黄少天抓心挠肝一般地想,今日又闻其声,黄少天顿时没了战心,虚晃一招收起剑,却往身后看一眼道,“小卢,你与他玩玩!”说罢翻身便退出战局。
刘小别不甘,正欲追他时,一个不大的少年早冲过来,手上半人长重剑举得高高的,脆生生答道,“好嘞!”手里大剑一招快似一招,刘小别一时竟被缠住。两人自顾自打去不提。
再说这边,黄少天收剑,眼睛扫了一圈便扫着了正和王杰希一道走过来的喻文州。黄少天“嗷”地叫了一声,欢天喜地扑去,全没了半点剑圣端庄。喻文州也不躲,任着他抱了个满怀。
黄少天扭股糖一般地黏在喻文州身上不肯起来,到处摸摸只觉身形愈加清减,不由一阵心疼,少不得埋怨王杰希不与喻文州吃好穿好,良知无存黑心已至云云,如此这般念叨了足有一刻钟,才将那叶修与的追魂宝剑留下,叫上仍与刘小别比斗的卢翰文,三人一道辞了微草医馆,投余杭方向去。
王杰希独个枯坐在小斋里,屋内纸窗木榻,清幽袭人。行医十数年,世间生死,寻常不能动他。他倒想起喻文州临走前说的那话,忍不住对这蓝溪阁的阁主钦佩有加。
临别时王杰希问,“真的不用我告诉他?”
喻文州但笑,“我俩的事情,怎好让你做坏人。”
是夜,疏星朗月,平江千里。
喻文州顺从地伏下身,由着黄少天把一领外袍披在他肩头。
“不后悔?”喻文州问,“若你我愿意回头,蓝溪阁要东山再起,实也不难。”黄少天上下瞧着他,“噗嗤”一声笑出来,话音让笑意挤得断断续续,“阁主,操心操过头,小心少白头啊。”蓝溪阁已翻做浮云,黄少天的这声“阁主”,却只怕再也改不掉。
喻文州肃了肃,终究还是没绷住,也跟着笑起来,“白衣生活平淡,我怕少天寂寞。”黄少天飞快接口,“不寂寞,不寂寞,和阁主一道,怎样都不寂寞。我只担心阁主你,满肚子的主意没处施展,闹不好要憋坏的。”
喻文州故意微蹙起眉看他,黄少天情知他并没半点恼意,却无赖蹭上去,像个色鬼似地伸手乱摸,喻文州被他摸得痒痒,眉间似有似无那一道折痕云开雾散,一脸笑意温柔如水。这边厢黄少天犹自赖着不走,口中嘟嘟囔囔念叨,“这些劳什子事我就此便丢开不管了,我只和阁主一处,快快乐乐逍遥一世。”
“一世……”喻文州喉头一梗,竟像有些话说不出似的,黄少天听出了,便问,“阁主以为如何?”喻文州摇摇头,笑里掺上几丝苦意,“少天,我若是说,不能够呢?”
黄少天径自窝在喻文州怀里,从鼻头哼出音来,“阁主莫不是嫌弃我?”喻文州着手抚他黝黑头发,叹息一声,“怎么会嫌弃少天,只是王杰希说,他但能给我续命,却终究救不活我。”说着,只觉怀里黄少天身子便一僵,再说话时,声音带了颤,“阁主,这是何意?”
喻文州看他如此,几不忍再说下去,只想着老人所说长痛不如短痛,却真正十分有理,便强忍着说那几个字,“少则两三年,多……也不过三四年。少天,我时间不多了。”言罢闭了眼,不看黄少天此刻表情。
半晌无话。
喻文州怕黄少天想不开,正欲出言安慰,却忽觉怀里一轻,即便被人一把捞住按在胸前,力道之大竟叫人动弹不得。耳边只听黄少天一句一顿,字咬得清晰无比,“阁主可知,我黄少天这辈子最好的事,便是遇到阁主你。蓝溪阁出事那一天我便想,若阁主死了,我也断不独活。我既将你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三五年也好,三十年五十年也罢,和阁主好一日,我便赚了一日,我早说了,其余的一概不管,我只要眼下,你我二人一处活着。”
喻文州听耳边话音,任性又坚定,依稀还是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圣,他想着之前自己,竟欲将此事瞒下,便不由暗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长相厮守又如何?朝生暮死又如何?月残花落又如何?
此世此时只你我二人,再有澄江千里,再有月华如银。
如此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
☆、【画】(喻黄)04 青金石
喻文州走时是个春天,黄少天带着卢翰文回来的时候,喻文州正静静地伏在桌面上,手里还捏着一小块烧剩的残纸。
好像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小睡一会儿就醒来,继续教卢翰文一笔一画地临他写在画纸背面的正楷大字,或是慵懒地靠在微凉的石椅背上,和黄少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听他说不完的话,有用的少,没用的多。
阳光正好,小院里草长莺飞。
黄少天把不大的小院翻了个底朝天,却再也找不到一张画。喻文州走的决绝,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从黄少天的生命中消失的干干净净。所有的画在那一个下午,被他悉数焚毁。
善于捕捉机会的黄少天,却连最后一个睹物思人的机会都没能留住。
他沉默地料理着喻文州的后事,卢翰文吓坏了——黄少天三天没说一句话。
三天之后,黄少天带着卢翰文离开了余杭,走的时候没去和任何人道别。
只是那一天的清晨,永远开着的小院门上就多了把锁,满院的阳光都沉默着,只有风吹过草尖的声音。
当天晚上,魏琛差点搬空了兴欣的酒窖,陈果理解他,干脆由着他折腾。魏琛酒没少喝人却清醒着。
“好小子……老夫教出来的……都是好样的……”这句话他反复地说,一遍又一遍。
那个他一手建起的蓝溪阁,那个从他手底下长大成人的天才剑客,亦或是那个武功平平,却最终打败了他,代替他成为蓝溪阁那块不可或缺的基石的少年。他对这一切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
不可妄度。又或许,有些事不言自明。
小院再度打开,就是十年后的事情了。
十年后黄少天一个人重回余杭,在衙门里寻了个差事:给人画通缉令——他的画已经很有几分样子了。张新杰看了半点钟的画,皱皱眉头还是留下了他。
如果有人问起跟在他身边的小孩子,他会先推说送了人了。再问,他就跟你急,大声地嚷着你烦不烦烦不烦烦不烦,就是留在微草了怎么样,他自己愿意跟着那什么小别的,男大不中留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其实十年了他改变也不大,真性情依旧话多依旧,只是老了些,不见了腰上的宝贝佩剑冰雨。
“放下了?”叶修斜靠在门边问黄少天,收起了平日有些玩世不恭的那一抹笑,眉目间神情复杂,问完了也就没再刻意期待回答,只低着头把玩随手掐下来的一株小草,不知在想些什么。
“嗯。”黄少天没心思和他抬杠,只简单地应了一声。
然后就再没了下文。
黄少天把头转向锁了整有十年的小院,,十年过去,草已长得没膝。
叶修走了之后,黄少天一个人回到小院,他从一大堆的画里抽出那张小的一边念念叨叨一边看着。
——那是一张小像,和二十岁生日那天喻文州送他的别无二致:题字、落印,都一模一样。这当然不是喻文州送他的那张,那张小像早在喻文州自知大限将至时,便随所有的画一齐烧毁,再无踪迹可寻。
这一张画,黄少天在记忆里临摹将近十年。
临摹喻文州云淡风轻的写意和细致精巧的工笔,也临摹喻文州惯用的笔墨纸砚;临摹喻文州工整端丽的小楷和流畅华美的行书,也临摹喻文州临窗写字的姿势。
提笔作画的,究竟是黄少天,还是黄少天对喻文州的思念?他问自己,也问那幅画。
画中的男子笑而不语。
画中的男子,永远二十几岁模样,温润如玉,他笑着看画外的一切,好像对什么都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