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赶上韩文清刚升了任手底下缺人,于是三两句话简明地交代清楚,张新杰从此也走上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不归之路。
韩文清办事儿雷厉风行,有股子狠劲,只是性子直,肚里花花肠子不多,手底下譬如郑乘风秦牧云一帮子也都是爽落汉子,跟叶修较劲没少吃亏。旁的不说,单说其中有个叫李艺博的,衙门里混了三年,一听叶修名字浑身难受,到了第四年终于心灰意冷,干脆辞了差使,拿上一把折扇一提醒木,进城里另谋生路去了。
直到张新杰来了。他原本心思缜密,看人看事入骨三分。韩文清与叶修斗勇,他与叶修斗智,自然不落下风。叶修吃了几回亏也渐渐觉出来,领着嘉世一帮子人,游击战打得更勤,两边依然是互有胜负。
张新杰和韩文清的捕快生涯和叶修、和嘉世纠缠在一起的时间是很长的,韩文清十年,张新杰六年。
已经记不起有多少次两个人接到线报赶过去,却连个寻衅滋事的流氓都没有,更毋庸提帮派混战,只有苏沐橙一袭时样的裙子,坐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翻着手里一本诗话,眼角眉梢笼着淡淡笑意,风姿夺人。
有时候或许也能抓个正着,这个时候叶修通常会一边一本正经地跟他俩承认错误,一边后头拼命打手势叫没出来的人赶紧撤走。
你说抓起来?人家不怕这个。叶修走衙门大门可能比走嘉世大门还要顺当不少。张新杰至今都能想起叶修大大咧咧地坐在牢房的破草席上跟韩文清说,
“老韩啊,你们这儿做饭的是谁,我得谢谢他,比嘉世那帮子可强太多了。”说着还捏了捏自己肚子上新长出来的一圈软肉,“这吃得好人也不动的,我都胖了。”
其后果是一直到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韩文清的脸都是黑的。
其实换句话说,抓了也没用,叶修不犯大错误,打架斗殴的关几天就还得给放出去。
日子好像就一直是这样过着,平平稳稳地,偶有波澜,却掀不起大浪。
所以一开始听到线报说嘉世内乱时张新杰第一个反应就是叶修又在拿他们开心了,所以他的意思是咱们谁都别信,省的到时候又看见叶修笑得一脸欠揍然后问他们,“这你也信?”的样子。
韩文清不管这个,他的原则是你要来,那便战。斗智,玩弯弯绕,在他的概念里其实跟不存在没什么两样。
直到后来,那场年年让各地各方的小捕快大捕头都要精神紧张一个月的武林会盟上,不见了嘉世,也不见了蓝溪阁,张新杰这才知道坊间风传的大派遭劫的夜话,竟是所言非虚。他找到李艺博,对方刚歇了一回书,正悠闲地翻着手里一部前朝话本。
“嘉世乱了?”
“咳,”李艺博摆摆手,“不知道,我可不敢说,这个叶修,我说他就没准过。”
于是也只能作罢,传言还是传言,没有确凿的证据,张新杰怎么也不可能相信。这一回看到客栈里跑堂的叶修,他终于愿意相信,那个嘉世王朝,那个进能执武林之牛耳,就算退也能退回街头巷尾安安分分地当好地头蛇的嘉世,这回真的是一头栽了。
至于其中种种的故事,那就是李艺博应该关心的了。
“这个……?”张新杰放下手中的茶杯,回头去收拾一直跟在他们身边的那一厚叠同属于一个人的案底。
“拿去,垫桌子吧。”韩文清也饮罢了茶,从张新杰手里接过一沓,真个顺手塞在了一直晃荡个不停的桌子腿下头。
其中的关节,两个人兴趣都不大,不过他们终究看得出来,曾经一把却邪扫天下的斗神叶修,回到一个小小的客栈里,依然活得逍遥自在。
作者有话要说:
☆、【茶】(韩张)02 庐山云雾
韩文清做事雷厉风行的,叶修早就说过他应该慢下来。
那时候韩文清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拳头比答复到的还快。
张新杰随后赶来,指挥着小捕快们两边包抄,苏沐橙也听着叶修的吩咐,早飞身离开,挨道街地去给嘉世人报信。
自那时起已经又过了很久,久到张新杰几乎已经记不清苏沐橙施了身法步从屋檐上轻巧掠过的模样,只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是裙袂翻飞,眉目嫣然,宛如天外来客。
而今他习惯的是每天傍晚点卯毕路过兴欣客栈,会有温婉的水乡女子擦肩过去,回眸一顾面目熟稔,笑呵呵地请他和韩文清进去喝一杯。
他也几乎记不清叶修和嘉世王朝三战三捷,制霸天下的盛景,那些东西太古老,于他、于韩文清都是。记忆里只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提着乌黑的却邪站在高台上,有点落拓不羁的样子又有点孤独。
现在的叶修显然更让人有一种“存在”的实感,这个叶修会在他们光顾的时候,手脚利索地端上一壶酒或者一壶热茶,再摆上一碟小菜,转过身去看着门口方锐兴致勃勃地教没什么兴趣的莫凡学他自己都说不得两句半的余杭土话。
偶尔也会想闲聊,可是碰上食不言寝不语的张新杰和黑面神韩文清也只好作罢。
日子,虽然不曾察觉,但好像确实已经慢下来了,悠然之中带点散淡意味。
不是那种慵懒的,无所事事的慢,事实上两个人还是每天忙个不停,韩文清带着一帮刚出道的小捕快上抓强盗下打毛贼,张新杰案头每天卷宗堆得比他人还高,审来审去不是欺行霸市就是强抢民女,偏偏张新杰这人还天生较真,零零碎碎的东西有一样没弄清楚他能难受三天。韩文清知道他这幅性子,干脆由着他,也不劝。实在看不过去了往牢房里一站,什么也不用问犯人就尿着裤子自己有什么说什么了。韩文清把吓晕了的人往墙角一扔,拿着按完了手印的笔录回去给张新杰结案。
至于为什么会觉得日子慢下来……或许是少了和叶修无休止的斗智斗勇斗脸皮,又或许……是多了每晚都要光顾的兴欣客栈?
张新杰觉得这挺可笑的。
可是记不清那段往昔岁月的他却能清楚地复述出兴欣客栈里每一个细节,能想起苏沐橙亲手仿绣的那一幅黛色山水挂在壁上,上头还绣着整八句前朝诗人的回环诗。
来客仙亭闲伴鹤,泛舟渔浦满飞鸥。
自己转过头去看那幅画,回过头正好见韩文清提着茶壶给自己斟茶,再习惯性地把茶壶放回张新杰最习惯顺手的那个位置。叶修静静地看着他俩,笑得有点不怀好意。
“我说张心脏你就从了老韩吧,你看你们俩这夫唱夫随的……啧啧啧……招人恨哪……”,叶修话留一半,说话时表情是一贯的不经意,让张新杰分不清他是在刻意调侃还是真心劝勉,只觉得心底蓦地一慌,抬起头去看韩文清时正好撞进他一双黝黑的眸底。
“老韩你也是的,不如怜取眼前人听过没?”叶修招呼完了张新杰又去撩拨韩文清,张新杰几乎已经完全能肯定叶修是在拿着他两人逗趣,刚要开口反驳,却被韩文清下一句话堵在了嗓子眼里。
话不多,就俩字。
“知道。”
如同韩文清一贯的风格,没有废话,却每个字都分量极重,重到直接把张新杰和他准备好的一串言辞一起砸趴在地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叶修瞧着他半晌终于乐了,“知道就好。”方锐在一边撺掇着莫凡跟他起哄,苏沐橙放下手里的活计也看着他们笑。
韩文清扯着张新杰转身就出了气氛诡异的客栈。张新杰斗争了一会儿艰难开口,“你刚才……”
“我是说真的。”
“断袖的那种?”
“对。”
听张新杰半天没动静,韩文清问他,“不愿意吗?”
张新杰摇了摇头,“没有,也挺愿意的。”可是沉吟一阵又补上一句,“不过你想好了,这条路不好走。”
韩文清嗤笑,“我会怕他们?”
张新杰想了想,端正的脸上浮现笑意,“那倒也是。”
你想知道他们之后的生活?嗨,其实和原来根本就没有两样。
因为只是拨开了庐山云雾,可他们确确实实,一直就在山中啊。
作者有话要说:
☆、【茶】(韩张)03 涌溪火青
张新杰早就猜到韩文清和他调离余杭,是迟早的事。
上头看重他俩,这么着的两个人放在余杭变老变臭,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所以接到调任令的时候两个人都没太意外,苦笑着对望一眼准备收拾包裹,张新杰手里向来不压案卷,故而也没什么可交接的,只将一些桌子凳子留下,随身的文房四宝和那个圆肚子的紫砂小茶壶一并带走了。
“还回来不?”叶修送他们到渡口,临别时问下这么一句话。
张新杰笑了,“这话说的,这事儿又不由我们自主。”结果叶修的下一句话彻底破坏了本来挺萧瑟的送别气氛,“可别再回来了,你们俩就趁早哪凉快哪双宿双飞去吧,老韩往兴欣一坐当天基本就没进账,老板娘厚道不好意思说你们罢了。”
张新杰只觉身边韩文清脸色一肃,想着安安生生地走,索性催促船家解缆开船,船行了好一段还看见叶修站在渡口频频相顾,手里还挥着不知哪儿来的粉色小手绢。
其实两个人都知道,叶修这么说或许只是出自习惯,毕竟,对着十年亦友亦敌的对手要是满口煽情的送别辞,听起来不免太假。
临别时还能斗个嘴耍个贫的,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未尝不是真正的交心人。
船到江心,兴欣客栈,还有水乡里那些青色的、古色古香的房子全都看不见了,只在天边峙着一个模糊的青色影子。
想着往后真正就要离了这块地方,张新杰竟觉有些惋惜。
平心而论兴欣客栈的茶自然算不上最好的,张新杰自幼从父学些养生之道,尤其于品茶上更是行家里手,寻常茶色都入不得他眼,更毋庸提兴欣客栈里那一壶清淡粗茶。只是没了每日都要去坐着喝茶的那一份悠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