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先生躲在衣柜里等我。他听见我关门的声音,就钻了出来。“里面真挤,”他抱怨道,“我真为八脚夫人感到难过,被挤在里面那么长时间——”
“闭嘴。”我对他说。
“用不着那么粗暴嘛,”他鼻子里喷着气说,“我只是发表一点看法。”
“行了,不许再说三道四。”我说,“你大概觉得这个地方不怎么样,可我觉得很好。从我记事的时候起,这就是我的家、我的房间、我的衣柜。过了今晚,我就再也看不到它了。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点儿时间。所以不许你说它的坏话,行吗?”
“对不起。”他说。
我最后一次久久地环顾着这个房间,然后悲哀地叹了一口气。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包,递给暮先生。“这是什么?”他怀疑地问。
“一些私人的东西。”我对他说,“我的日记。一张全家福照片。还有其他几样零碎的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能替我保管吗?”
“好吧。”他说。
“但是你保证不偷看。”我说。
“吸血鬼之间是没有秘密的。”他说。但他一看见我的脸色,便咂了咂嘴。耸了耸肩膀。“我不打开就是了。”他保证道。
“好吧,”我说,深深吸了一口气,“药水带来了吗?”他点点头,递过来一只深色的瓶子。我往里一看,那液体又黑又稠,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暮先生走到我背后,把双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这行吗,你有没有把握?”我紧张地问。
“你就相信我吧。”
“我以前总是以为,人如果断了脖子,就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了。”
“不是这样,脖子上的骨头没有多大关系。如果脊髓——就是脖子中间向下延伸的那条长长的神经断了,人就会瘫痪。我会小心不伤着它。”
“医生不会觉得有些奇怪吗?”我问。
“他们不会检查的,药水会使你的心脏跳得很慢很慢,医生会认为你已经死了。他们会发现你的脖子断了,就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如果你年纪再大一些,他们会给你做尸体解剖。可是没有哪个医生愿意把一个孩子切开。好了,你是不是完全清楚了要发生的事,清楚了你必须怎样做?”他问。
“清楚了。”我说。
“千万不能有丝毫差错,”他警告道,“你只要失误一点点,我们的整个计划就泡汤了。”
“我又不是傻瓜!我知道该怎么做!”我没好气地说。
“那就行动吧。”他说。
我就行动了。
我怒气冲冲地把瓶子里的东西一口吞了下去。难喝极了,我做了个鬼脸,但随即我打了个激灵,身体突然僵硬起来。倒不怎么疼,但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顺着我的骨头和血管蔓延开来。我的牙齿也开始格格地打战。
过了大约十分钟,药水才发挥它致命的魔力。到了最后,我的四肢都动弹不得,肺也不呼吸了(实际上还在呼吸,只是很慢、很慢),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实际上并没有完全停止,但它跳动的速度慢得检测不出来)。
“我现在要拧脖子了,”暮先生说,接着我就听见咔哒一响,他把我的脑袋猛地拧到一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的器官都失灵了。“好了,”他说,“应该差不多了。现在我要把你从窗户中扔出去。”
他抱着我走过去,在那里站了片刻,呼吸着夜晚的空气。
“我必须把你狠狠地扔下去,使效果显得逼真一些。”他说,“你大概会摔断几根骨头。几天以后,等药效过去了,它们就会疼起来,但我过后会把它们接好的。我们走吧!”
他一把拎起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我猛地扔了出去。
我迅速坠落,景物模糊地从眼前一闪而过,最后我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地。我的眼睛是睁着的,我发现自己瞪着房角的一根下水管。
暂时没有人发现我的身体,我就躺在那里,听着夜晚的声音。最后,一位过路的邻居看见了我,过来查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把我翻转过来、看见我毫无生气的身体时,我听见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赶紧冲到我们家门前,使劲地捶门。我听见他在高声喊着我的爸爸妈妈。然后他领着他们向这边走来,这时我又听见了爸爸妈妈的声音。他们以为他在跟他们开玩笑,或者是弄错了。我爸爸气冲冲地大步走过来,一边低声嘟囔着什么。
他们一拐弯就看见了我,脚步声立刻停住了。一片可怕的死寂,持续了很长时间。然后爸爸妈妈扑过来抱起了我。
“达伦!”妈妈尖叫着,把我贴在她的胸口上。
“放开,安吉。”爸爸喊道,掰开她的手,把我平放在草地上。
“他这是怎么啦,德莫特?”妈妈哭号着问。
“我不知道。他一定是摔下来了。”爸爸站了起来,抬头望着我卧室敞开的窗户。我可以看见他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他不动了。”妈妈先是平静地说,然后猛地抓住我,剧烈地摇晃着。“他不动了!”她尖叫起来,“他不动了。他不动了。他不——”
爸爸又一次把她的双手掰开。他示意我们的邻居过去,把妈妈交给了他。“把她带进去,”他轻声说,“打电话叫救护车。我留在这里照看达伦。”
“他……死了吗?”邻居问道。妈妈听了,用手捂住脸,大声抽泣起来。
爸爸微微摇了摇头。“没有,”他说,一边轻轻捏了一下妈妈的肩膀,“他只是昏过去了,像他的朋友那样。”
妈妈放下双手。“像斯蒂夫那样?”她略微带着点儿希望问。
“是的,”爸爸微笑着回答,“他会像斯蒂夫那样突然好起来的。好了,快去打电话叫人吧,好吗?”
妈妈点点头,赶紧跟着邻居离开了。爸爸脸上的笑容一直保持到她走出了视线,然后他朝我俯下身子,检查了一下我的眼睛,又摸摸我的脉搏。
他没有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就把我重新放下,拂去遮住我眼睛的一绺头发,然后做了一件我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
他哭了!
我就这样进入了人生的一个崭新而悲惨的阶段,那就是——死亡。
第三十章
医生们很快就宣布了他们的结论。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任何动静。对他们来说,这是个一目了然的病例。
最让我难受的,是我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情。我真后悔没有向暮先生另外要一种药水,能够让我陷入沉沉的梦乡。像这样听着爸爸妈妈伤心地哭泣,听着安妮尖叫着呼唤我醒来,真让人痛苦极了。
过了两个小时,我们家的朋友们纷纷赶来,又是一阵阵哭泣,一阵阵唏嘘叹息。
我多么想躲开这一切。我还不如在半夜三更和暮先生一起逃跑呢,可他对我说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你逃跑了,”他说,“他们就会找你。到处贴着寻人启事,报纸上登着照片,把警察也惊动了。我们就会不得安宁。”
装死是我惟一的选择。如果他们认为我死了,我就自由了。没有人会去寻找一个死人。
现在,我听着周围悲哀的声音,心里同时诅咒着暮先生和我自己。我不应该这么做。我不应该让他们经受这些。
还是从好的方面来看待这件事吧,至少,长痛不如短痛。他们是很悲哀,而且这悲哀会持续一段时间,但他们最终会缓过劲儿来的(我这样希望)。如果我逃跑了,他们的痛苦就会永无止境,他们会一辈子都盼望着我回来,千方百计地到处寻找我,相信我总有一天会回到他们身边。
负责丧葬的人来了,把屋里的探视者都劝了出去。他和一位护士脱掉我的衣服,检查我的身体。我的一些知觉慢慢回来了,我可以感到他冰冷的手在我身上这里捅捅,那里戳戳。
“他的状况非常好,”他轻声对护士说。“又结实又新鲜。没有一点伤痕。我对它没有什么可做的,只需给他抹一点胭脂,使他的面颊显得红润一些就行了。”
他翻开我的眼皮。他是一个胖乎乎的男人,长得挺喜气的。我真担心他会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还活着,但他没有。他只是轻轻把我的脑袋从一侧转到另一侧,我脖子上的断骨咔咔作响。
“人是多么脆弱的动物啊。”他叹息着,一边继续给我做其他检查。
那天晚上,他们把我搬回了家,放在起居室里的一张铺了布的长桌子上,让人们进来向我的遗体告别。
我听着人们议论我,就好像我已经不在人世,那感觉真是好古怪!他们议论我的一生,说起我刚生下来时的样子,还说我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孩子;如果活着,将来会成为一个多么出色的男子汉。
如果我突然跳起来,大喊一声:“呸!”那会把他们吓成什么样子啊!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我简直无法形容在那里躺几个小时有多么难熬。我不能动,不能笑,也不能抓抓我的鼻子。我甚至不能望着天花板,因为我的眼睛是闭着的!
我必须格外小心,因为我身体的感觉又回来了。暮先生告诉过我会发生这种事,他说在我完全苏醒之前,会有刺痛和酥痒的感觉。我尽管动弹不得,但如果我真的一使劲,也会稍微抖动起来,那样就彻底露馅儿了。
那种痒酥酥的感觉简直要把我逼疯了。我想不去理它,可是办不到。到处都痒,像数不清的小蜘蛛在我身上飞快地爬来爬去。我脑袋和脖子上的骨头断了,那里痒得最厉害。
最后,人们总算开始离去。天色一定很晚了,很快房间里就空无一人,完全安静了下来。我独自在那里躺了很长时间,享受着这份寂静。
然后,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房门正在打开,很慢、很轻地打开。
脚步声从房间那头传来,停在桌子前面。我的五脏六腑突然变得冰冷,这不是因为那种药水。谁来了?起初我以为是暮先生,但是他没有理由偷偷溜进我家里来。我们定好以后再见面的。
不管这个人是谁,他——也许是她,我都尽量不发出声音。几分钟内,一点声音也没有。
接着,我感到有两只手在摸我的脸。
他翻开我的眼皮,用一支小手电筒照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