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冷风一吹,衣袂扬起,袖中隐隐现出一方通体蓝色的蛇形玉佩,清脆地碰在他腰间悬着的长剑上。
陆文翰的脖颈被那屏风割刺得鲜血直流,眼中的余光里瞥见那一方蓝蛇玉,面色一白:“阁下可是青阳伍长湖伍前辈?”
这伍长湖,与其说此人在青阳之中实属上等身手,不如说,此人身坐青阳第五把交椅,乃是世间五枚蓝蛇玉佩所持者之一。
伍长湖虽身在青阳,却极少露面,然而,西夏上下,皆知伍长湖曾说过的两句话。
这两句话,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寻常百姓,莫说重复地说一次,就算重复地想一次,便觉冷汗涔涔,脖颈发凉。
这两句话,如实翻译成汉语,就是:
老子最看不得的,除了世间那些猪狗不如的畜生,就是他李元昊的狗屁政见!他李元昊的脑子一日有问题,任他李元昊三请四请,老子也懒得再见他一面!
奇的是,他这般胆大包天气势嚣张的两句话,李元昊听了,却只是一笑而过,只记得他似乎与侍卫说了一句:“朝廷军中,青阳左右,居心叵测者不知数人,然而,这伍长湖,他这样一说,朕倒对他放心了不少。”
西夏国主对他如此宽宏放纵,西夏上下,又有谁敢对他如何?
只听得那白衣人冷冷一哼:“伍长湖的名字,也是你这等腌臜叫得的?”
陆文翰从痛得发哑的喉咙里憋出一句话:“在下不敢……伍爷有何吩咐……在下一定照办……”
白衣人冷笑一声,将钢刀抵得更近了一些:“爷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如有不实,爷便是一刀!”
陆文翰受人威胁,虽是不甘,却不敢妄动:“在下不敢隐瞒。”
白衣人沉声而问:“爷问你,今晨时分,你手下那些县衙官差为何只凭一面之词逼得陈常画押承认杀人?”
陆文翰心下一咯噔:“伍爷有所不知,昨夜有青阳人探入县衙,胁迫在下今晨命人在云桥客栈等候,只看得那陈常进去后,若是听得什么响动,就与和陈常一道来的那鲁全闯进去将他抓起来。”
鲁全?这鲁全,莫不成也是受这青阳中人所迫?
白衣人寻思有顷,即道:“有几人胁迫于你?”
陆文翰已察觉不对,眼里掠过一丝狠戾,暗自一摸袖口,道:“只有一人。”
听得白衣人又问:“你如何知道他是青阳人?”
陆文翰道:“在下在他身上瞧见了蓝蛇玉佩。”
言毕,趁白衣人沉思不备,便要扬袖拂出袖中的毒粉,不料忽地被人死死拽住袖口,大怒之下用力将来人摔去,便见得一团白烟飞洒而出,其时只见白衣一闪,脚下一旋,地上的衾被卷地而起,迎风袭去,将那团白烟尽数挡了回去。
刀锋一离脖颈,陆文翰立刻将那屏风从身上扯下,当即举袖遮挡白烟,却已来不及,被毒粉一侵,痛得眯了眼睛,不过分秒,那眼里竟留出血来,与那脖颈间的血迹掺在一处,更加可憎可怖。
而刚才死死拽住陆文翰袖口的人,正是容池。
此刻白衣人拦在何池身前,见那陆文翰连眼睛都睁不开,听得他慌乱之中竟然还道了一声:“池儿有何不适?”
原本可以在那白衣人旋起地上衾被之时趁乱逃离此处,待迷雾过后,那陆文翰却还站在原地,似是没有移动半分。
白衣人一刀横去,将刀逼近数寸,那原本的低哑嗓音一瞬间竟是扬起了冷玉一般的清寒:“陆文翰,你之罪行,擢发难数,伍爷爷决不会放过你!”
陆文翰的眉目却是慢慢冷静下去:“阁下并非伍长湖,阁下,究竟是谁?”
白衣人呿了一声,冷冷一笑:“白爷爷是何人,干你何事?!”
陆文翰忽然大笑道:“栽在白五爷手里,本县认了!”
白玉堂手中刀锋一转,眉梢一扬,讥诮横生:“也罢,白爷爷就一刀给你个痛快!”
话音刚落,陆文翰的眼中狠意顿起,左袖间转出一把匕首就要狠刺过去,与这白衣人同归于尽。
耳边倏地响起一个暗哑嗓音:“陆大哥。”
只这一声,陆文翰拿着匕首的手僵在半空之中,眉目间瞬时竟是半苦半涩,半喜半痛。
阴戾之气刹时染上一双凤眼,白玉堂劈手击落他手中的匕首,扬手待要一刀横斩而去,暗哑嗓音却倏然再次响起:“且慢。”
容池稳住榻沿,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一身乱褶的里衣随之披肩滑落,月色自窗户隐隐投下淡影,少年眉眼清澈,赤着双足,却如若月下之影,似是缚在尘世,归去不得。
陆文翰勉强睁开眼,似是想要看清他,待到看清了他,却是张了张嘴,不能言语。
这少年的眼底,满是倔强与不甘。
一字一句,仇深似海,恨之入骨,不共戴天。
“白五爷手上钢刀,原是容某手中之物,容某,想亲自杀了他。”
白玉堂持刀在手,竟见容池抬手往刀刃之上一按,似是未觉鲜血如注留出,抬了眼静静地看向自己。
沉默片刻,放开钢刀,见那少年反手将刀往上一扬,落下时按住刀柄,毫不迟疑地往陆文翰腹中一刀刺去,鲜血自伤口处喷出,染红了少年散落肩下的衣衫。
他轻轻道:“这一刀,是你欠孟老爹他们的,为了几份地契,你逼得他们无处可去,背井离乡。”
他狠狠抽出刀,又狠狠刺了进去:“这一刀,是你欠燕七他们的,为了几个钱财,你逼得他们走投无路,在灵武狱中的,疯的疯,傻的傻,在灵武狱外的,伤的伤,死的死。”
陆文翰睁着一双被毒瞎了的眼,满是鲜血的手却不去捂住腹中的伤口,径自向前摸去,待到触到了少年手中的刀锋,勉强一笑,喉间挣扎着滚出两个含糊的字来。
——池儿。
似乎觉得少年双手发颤,再次将刀一把抽出,却颤着停在了半空,任那血水往下滴淌,模糊了双眼,模糊了视线,一手还举着刀,另一手往上紧紧掐住他的脖颈,嗓音竟似有些哽咽:“这一刀……是你欠我的……可笑我看不清你……可笑我看错了你……”
可笑我竟、我竟……
少年手里的刀倏然颓然向下一摔,钢刀掷地,铮然作响,他掐住陆文翰的手在发颤,声音也在发颤:“这一刀,老子原谅你。”
三番五次羞辱于我。
却,从未真正对我如何。
可笑!可笑!!真是可笑!!!
少年松开了手,眼中似是有泪,却是仰天大笑,复似又痴又疯的癫狂:“陆文翰!哈!老子早就说过!老子早知道!!咳、哈哈!死得好!死得好!!”
那陆文翰早已跌落在地,白玉堂蹲下身去探他的鼻息,没了气息,已然死去。
只是原来睁着的眼,不知何时,又阖上了。
死得是很惨不忍睹,但这算不算是一种不得好死的死法,就须得另当别论了。
死在这少年手中,看起来,他也并不是很痛苦。
暗自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那蓝蛇玉佩,随手一扔,丢在陆文翰的旁侧。
他俯下身去拾起那些凌乱在地的衣衫,罩了一把直接扔向那少年,也不说什么话,转了身就走。
身后渐渐寂了下去,听得少年哑着嗓子道:“白五爷,襄阳纷乱可已平息?”
这蓝蛇玉佩,正是容池之父容云所持之物,当年协助苏子幕与柳逝儿离开青阳,无意间探得襄阳王与西夏国主互做交易一事。那容云虽是西夏人,却秉性纯正,自有侠义心肠,得知此事,匆忙之下在一张苎麻纸上写下“汴京有难,襄阳当责”八字,藏入玉佩之中,让容池交与苏子幕。
然而此后机密事泄,容云被青阳人所追杀,苏子幕还返青阳,二人经一番殊死搏斗,皆是重伤在身,落入水中,后在三秦陕路的折姜河被人救起,但容云奇经八脉俱封已久,已是无力回天。旁人只道一个去了,所幸还有另一个留着,不想这苏子幕醒来,却已不是原来的苏子幕,而是其弟苏子时。
此番这少年一问,白玉堂一蹙眉,转过身看他:“你是……”
容池苦笑一声:“在下容云之子容池,是苏子幕的朋友。容某与家姐寻找他们二人的下落已有两年,却是一无所获。父亲与子幕,此时可是在中原?”
却听白玉堂道:“襄阳纷乱已平。”
然后直截了当地绝了他的念想:“此二人俱已逝去。”
容池的脸色刷得一下变得青白。
半晌,复又苦笑道:“早该猜到,父亲若是不死,断不会扔下容某与家姐自行而去。”
抬起眼看向白玉堂:“白五爷可是想将这玉佩留在此处?”
白玉堂微微一点头:“阁下想将玉佩带走?”
容池看了一眼陆文翰的尸首,又看向他身旁的玉佩,自眼中浮起一抹苦意:“不必了。此人既然已死,看他生前如此执着于青阳之符,死后不如就让他执着个够。”
静默片刻,听得白玉堂轻轻一声:“原来如此。”
容池心头一紧,却不知他这一声是何意,忽闻宽袖拂风而响,抬头一看,白玉堂已是走至了门处。
容池转身在窗口看去,如墨夜色之中,见他出了房门,便一施轻功飞身而去,转瞬不见踪影。
少年怔怔地站在窗口处,怔怔地想了一会儿,风声呜咽而过,吹落了他披在身上的衣衫,似是唯余那声“原来如此”在空荡寂寥的屋内轻轻回响。
原来如此。
终是怔怔地落下泪来。
☆、四十二
酉时末。
戒台寺。
白日里香火旺盛,香市繁华,此时已是人影寂寥,唯余香灰遍地,微风过处,层层掀起,纷纷尘埃。
寺庙通往神灵殿堂的长阶,分为两侧,中间是巨幅浮雕,上刻青龙盘旋,锋齿白虎,玄武寿龟,朱雀腾飞。
两侧长阶旁,一池清水,浅泛涟漪,清水池边上,数株松柳,红条飘悬。
冷风吹过,池边松柳,轻轻拂动,许愿红条迎风而起,离了树梢,有些飘落清池,随波逐流,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