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方才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至于前殿那间单独为他留出的小小值房——似乎从未派过效用。
待两人妥帖地坐在西暖阁内,已是午后的事了。尹继善的折子方才呈递上来,却已被翻阅了不下十次。
京中米价已经开始抬头。
胤禛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胤祥深深蹙起眉头。若不立时将苗头打压下去,只怕秋收之前,所有人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可又当如何打压?开官仓平粜么?去年水患初发之时,胤禛便已下令诸仓平粜,又免了半个国家的赋税,库中之粮已所剩无几。即便硬要开仓,也支持不了多久。一旦粮米粜尽,且不说官员禄米如何发放,囤积居奇的商人们定要再次哄抬米价,而且是十倍、百倍地抬!
“……庄子上总当有剩余罢?”胤禛试探地开口。
胤祥听出话外之音,阻止了他:“不可。即便诸王、公、大臣均有庄子,亦有余粮在,可终究是私产。一旦征用,官员们必定怨声载道;倘若其中又有宵小之辈,只怕——”
只怕惹了官怒的皇帝,亦不得长久。
“总不能眼睁睁地瞧着!”胤禛颇有些气急败坏。米价上扬,当是何等大事?雍正初年可也上演过这么一出!——只是那时仓廪丰实,今日却苦无粮米在手,更是艰难万倍。
可胤祥的担忧毕竟是实情。
“调,接着调。湖广灾小,可调十万石至河南;江浙素有富余,当可尽出仓廪,务必维持至夏粮收获;四川亦可调十万石往河南、直隶……”
胤禛一口气说到此处,隐隐发觉无论如何调米,仍旧是杯水车薪。倘若往多里调了,无异于拆东墙补西墙,得不偿失。
胤祥回想起昔年之事,忽然问了一句:“却不知米商手中,有多少粮食?”
“你想借着官粮平粜,断他们的路、压下他们的价,逼他们出仓么?”
胤禛摇摇头,又道:“不妥。当日我等手中握有大批官粮,方能如此行事。如今官仓中的余米顶多能够支持十数日。倘若无法在半月之内压下米价,定然得不偿失。”
往日有用的法子,硬套过来也未必有用。
胤祥似有些出神,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若是……以库银购米呢?”
“你疯了!”胤禛吓了一跳,“如若朝廷购米,只怕更是艰难!若依此时市价,需得花上百倍库银;若要平价强购,惹的便是民怨!……莫说此举成败与否,纵使廷议,也是不能过的!”
你当大臣们都是傻子么?
他们可都是人!若短了俸禄,还不闹翻了天去!
胤禛只觉今日胤祥实在太过古怪,往日里的聪慧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看胤祥时,那人已抬起头来,一双眸子隐隐有些凌厉:
“如若米商手中有足够的粮,自可尽出官粮,平粜抑价,随后——库银购入,下月发俸之前补足额数!“
这也太冒险了!
胤禛才要反驳,却见胤祥起身跪下,摘下头上的亲王冠,轻轻放在地上:“请皇上恩准臣以顶戴做赌!”
“赌什么?”胤禛的声音有些干涩。
胤祥一字一顿:“赌的是——人心。”
胤禛瞬间僵直了身体,目光一刻不离胤祥。少年亲王依旧是直挺挺地跪着,深褐色的瞳仁里有着坚定与锐利。
西暖阁里已是骇人的静寂。
“朕不准——”胤禛咬牙。
胤祥眼中光芒稍稍黯淡了些。
“——不准你的赌注!”
胤禛几步走到胤祥身前,续道:“你要做什么,朕随你。只这一次,不许输!”
若是输了,便是万民难安。
胤祥深深叩首:“臣领旨。”
“平身罢。”胤禛坐回了位子上,仍有些不放心:“这法子明显是不通的,为何你竟……”
胤祥唇角隐隐弯起一个弧度,眸子里分明是熠熠的神采:“昔年我们要对付的是皇商,这一回,可是民商——”
“皇商能轻而易举的知道我们有多少粮,民商欲知晓此事,难、如、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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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将那管粮的、记账的、入库的……但凡与米字沾边的人,尽数换做了亲信。
胤禛吩咐方承观等人好生学着。一旦北京米粮涨价,直隶、河南等地亦要涨。即便他已尽可能多地往受灾之地调了米,也只能维持一两月的粮价而已。
北京是不曾调入大米的,故而米价上涨的速度最快。
——不调米入京,却是第一步棋。
涨、涨、涨……
米价上涨的速度已超乎众人想像,几可算是一日一价、三日翻番。各大米行早早便囤了无数大米,东家们摇着扇子笑得开怀。
胤祥暗地里抹了把汗。幸亏米商手中有足够的粮。
至于这粮是陈米还是新稻,却不是众人所关心的问题。横竖这年月米是稀缺货色,哪管你新粮旧粮。
如此涨了小半月,街头巷尾沸反盈天,抢米之风已略窥苗头。胤祥总算憋得够久,抢在这米价上涨最快的时候,忽然下令开仓平粜。
大批官粮涌入米市,价格较常年略略高些,却仍旧比各大米行的价格低了数倍乃至数十倍。如此一来,价格奇高的米自然买不出去了。东家们暗道晦气,却也并不降价。去年开过一回仓,人人都能猜到官仓中粮食并不多。何况朝廷还有大批人要养。
只要熬上十天半个月,待官仓中余粮告罄,米市上可就是东家们的天下了。
开仓平粜,却仍只是第二步。
又过半月,恰好碰上发放禄米的时节,据称官家的粮食已经不多。大小米商们摇摇扇子,接着笑。
——粜吧粜吧,粜尽了才好呢。
先前的低价米号称只卖民不卖商,着实让人憋屈。
仓中禄米本是不能动的,可胤祥却硬是动了。
这才是最最冒险的一步棋。
一旦放不出钱粮,官僚们、旗人们可就都闹上了。
便在此时,京中九门大开,运粮的车马络绎不绝。有些财大气粗却又沉不住气的,不免要买通些官员,悄悄往里头查探一番。
入仓之时,唱数的人有模有样地抓起大米掂了掂,记录在档。衙门里放的钱粮也是陆陆续续,虽偶尔会拖延个三两日,可终究是放足了数的。
小米商们终于跳脚:天子脚下,如何会没粮?!……
运粮的马车依旧络绎不绝,做足了热闹非凡的派头。胤禛着实是憋不住了,逮了胤祥过来问。
胤祥笑笑:“臣弟不过使了个老掉牙的法子。”
古时某年某月某日,对阵的某方几乎断粮。另一方派了探子前往,却只见一袋袋大米尽数运往营帐之内——怎知不过是一袋袋泥沙,面上覆了薄薄一层白米。
此事最要紧的是严加保密。一旦泄露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故而胤祥才如此大胆。
倘若对方是皇商……呵,既然都是泥沙,爷再等几日又何妨?
再加上皇帝已下了调米的圣旨,胤祥又特意安排了人,为米商们递些假消息:皇上下旨往京里调米,你们再不卖,可就真的卖不出了……
小米商们终于支持不住,依市价开门卖米。
大东家们底气终究是足些,仍旧在观望:卖吧卖吧,本老爷底子厚实,不介意多等两个月。
——再等两个月,估计朝廷连禄米都发不下了。
短短数日之内,小米行里的粮食被尽数采购殆尽,据称背后东家是晋商——纯粹扯淡,不过是怡王殿下借着手下人的名头囤米、充实官仓而已。
先将禄米粜出,再回购大米充数,一进一出不过半月的时间差,效果竟是出奇的好。谁也料到堂堂和硕亲王竟会玩这一手,也没人料到当今皇帝竟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条件地替他遮拦此事。
——外间传言,官仓丰实,有出有进。
这是第三步棋。
虾米虽小,终究解了燃眉之急。本月的禄米终于勉强发了下去,下两个月便有些难办。可朝廷不能拖,一旦朝廷拖了禄米不放,那便昭示着仓中无粮,大东家们又可以高枕无忧了。
于是怡王殿下拆了自家的东墙,准备把这西墙给补上。
连续一个多月的米价走低,大东家们都有些上火。可这时谁都咬死了不松口。旁人暂且不论,国人的从众心理是相当强的。小米商们需要资金回笼、需要顾着日常生计,不得不做了这出头鸟。可大东家们自成圈子,无论你如何走低,只要夏粮未收,我便高枕无忧,死不降价。
小米行挨了半月便已不支,中等型号的商行顶多也只能撑持月余。官仓日日购入市面上的大米再卖出,如此轮转几圈,又维持了十余日的繁荣——扯远了。怡王殿下调足了自家庄子上的粮米,顺带将诸位王爷庄子上的存粮也尽数借了过来,唤了个长得像晋商的手下人过来,吩咐他顶着“神秘东家”的名号,三日之内尽数卖出。
——顶着大东家的旗号低价买米,这是第四步棋。
——朝廷为安民心,不住地往京里调米,慌是不慌?
——朝廷背后是天下粮仓,再不卖出,只怕要积成无人问津的陈米!
焦躁的情绪在大商人的圈子里涌动不休,稍稍一捅便可宣泄出惊涛骇浪。而那三日之内低价卖出上千石大米的神秘晋商,一下子便捅了这马蜂窝——哦不,是做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商人毫无意外地受到了诸大东家的联合谴责,谴责过后却是各大商行齐齐低价卖米。原因有三:第一,大商行憋了两个多月,早已憋得心慌,只因谁也不肯做这遭骂的出头鸟,故而一个个死撑着;一旦有人低价开市,必定从者如云。第二,大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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