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顿了顿,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时值今日,臣弟已不知他的话能信几成。然而前两年征战西北之时,履郡王的预言便回回中的。”
“再有便是英王、法王。印度、孟加拉终究与西南紧邻。如今两国皆为外族蚕食,焉知下一刻我等是否会为英、法所侵?——臣弟着实不敢胡乱做赌。”
倘是旁人道出这等逆耳的话,胤禛老早便拂袖而去了。可如今说出这番话的却是胤祥,最懂他也最惜他的弟弟。
胤禛按捺下心底的不快,言道:“待去了乌里雅苏台再做计较……祥弟,朕等着你今日力压群雄。”
他拍拍胤祥的肩,掉转了马头,疾驰而去。
一切事务都超出了他的认知与承受范围,他需得好好冷静一番。
胤祥遥遥望着胤禛远去,直到望不见了方才转头。恍惚之间,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头一回,头一回他看着胤禛背影渐渐模糊,前方是不可预知的未来。
昔年四哥……
胤祥狠狠地连射三箭,箭箭带血。
晚间统计猎物的时候,胤祥毫无意外地夺了魁首。奉承恭维话早听得腻了,胤祥烦心地独自出去透气。
一日不见人影的胤禛只带了两个侍卫,揣了一样要命的东西去见他。
月华如泻,清清冷冷。
胤祥捧着一囊烈酒猛灌,脑子依旧是乱糟糟的。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头一回碰上如此棘手的事。明知虎狼已到了家门口,可偏生又摸不透底细,也寻不到借口试探对方。只因一旦自己先出兵,那便全成了己方的错;战争之中仰望道德制高点……呵,恐怕唯有“寡助”的下场了罢?
胤祥靠着树望着月,眼底隐隐有了迷茫。
“主子。”
黑衣侍卫机械地捧了密信递上,又机械地退了开去。
胤祥打开密报细看,一双剑眉深深蹙起。
俄皇下令安抚日尔曼人,又极力安抚伏尔加河下游的民众,亦对部分蒙古人施恩。她这是要……笼络人心么?
等等!
胤祥急着要走,忽然撞上了一个人。再定睛瞧时,发现竟是行色匆匆的胤禛。
胤祥下意识地跪下请罪:“臣弟……”
胤禛硬生生架住了胤祥,没让他跪下去:“莫要多礼,朕给你看样东西。”
“我们不能像中国人一样,这真是大不幸。”
“东方找到一位智者。”……“他在公元前六百余年便在教导人们如何幸福地生活。”
“……开明专制……”
胤祥愈看愈奇。小小的丝帛上寥寥数语,竟大多是对孔子与儒教的赞美。
“这是……”
“这是伏尔泰的言论。”胤禛忽然觉得轻松不少,“朕觉得,倘若那人果真如此向往东方,不妨将他‘接’来,总好过让他为俄皇出谋划策。”
胤祥大感意外,又将手中密报递与胤禛瞧了。胤禛第一反应便是俄皇在笼络人心。可胤祥终究多看了几回中、俄地图,遂道:“臣弟记得皇上取得了西伯利亚全图,且与我等先前绘制的边境图比较一番罢。”
胤禛知晓此事重大,半点耽搁不得,遂与胤祥一道回去,将所有能找到的地图翻了出来。
胤祥仔细对比着地名,神色渐渐凝重。
胤禛显然也瞧出来了。俄皇玩了这么一手,便是要伏尔加河下游的所有人抛弃成见,和睦相处。可倘若世仇极深,不愿放下的,便唯有离开一途。
哈萨克草原已有大半掌握在俄罗斯手中。
紧邻那几处的,是漠北蒙古之外的蒙古。换言之,是厄鲁特蒙古中的土尔扈特部。要命的是,土尔扈特部数十年前因内部不合而西迁,如今正住在伏尔加(额济勒)河下游一带。
“六年之前,(土尔扈特部)敦罗布喇什大汗曾向弘历献过贡物。”胤禛忆起了旧事。
胤祥对此事也有印象,仍记得当年恰逢阿睦尔撒纳战败,敦罗布拉什大汗似有归顺之意。倘若俄皇果真如此行事,土尔扈特部多半便要东行。届时是帮,还是不帮?
胤禛显然也料到了这一层:“倘若敦罗布什欲求助于我等,必定经由成衮扎布,方才得以上达天听——这样罢,让成衮扎布、车尔登扎布好生看着些,终究是厄鲁特的‘叛逆’之人,果真收了,于我等并无害处……”
胤祥眼中忽然大绽异彩:“倘若我等抢在这时取得哈萨克草原,又将如何?”
“以哈萨克草原做筹码,取得土尔扈特部的信任,东西合击——倒也是个清理余孽的好办法,”胤禛瞬间便明了了胤祥的计策,“只是俄罗斯一方——”
倘若己方先行毁约,那可是大大不利。况且俄皇此举并无过错。即便她有驱逐土尔扈特部的一层意思在,明面上看来,却仍是“怀柔”了的。
“俄罗斯并非朝鲜、琉球、南掌。对付这等人,万万不能怀揣父母之心。”胤祥总算彻底抛开了包袱,“臣弟以为,当向俄罗斯递交国书,一来‘我等仰慕伏尔泰帝师,希望邀请他到北京做客’;二来,‘我等既已互订和约,便彻底做个盟友,分南、北击溃野心勃勃之辈’。倘若俄皇并非池中物,定然会动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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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山河赋 一 。。。
乌里雅苏台的天又蓝了些。
烤全羊散发着缕缕肉香,大碗大碗的马奶酒也已经斟上。满蒙亲贵们聚集在一处,维系这不得不维系的欢快气氛。胤祥稍稍抿了口酒,微垂了眼睑,不去想身边的盛况。
胤禛大声地用蒙语说着什么,引得蒙古王公一片应和。
也当……是时候了罢?
胤祥遥遥望了胤禛一眼。
胤禛微不可察地点头,低声吩咐了刘保卿一些话。
胤祥起身离开,独自骑了马驰骋而去。路上侍卫虽多,却已有了皇帝的吩咐:宁亲王因不胜酒力而反胃,要寻个干净地方畅快地吐一回。
——真是个不好笑的笑话。
胤祥一拉缰绳,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早有黑衣侍卫替他牵过了马去。圆脸虬须的使者恭敬地奉上土尔扈特部大汗的文书,以不甚纯正地蒙语向胤禛、胤祥问好。
果然,土尔扈特部已耐不住性子了。
“皇上有言,尔等要投奔我大清,倒也未尝不可——”
使者面色一喜,随即在那长长的尾音下瞬间收缩了瞳孔。
“皇上与本王有个更好的提议,还望渥巴锡(现任土尔扈特汗)大汗详加考虑。”胤祥微微上扬了语调,“听闻俄皇逼迫贵部摈弃佛教、奉东正教,又命贵部尽出青壮年、为其战败土耳其……皇上宽厚仁泽,颇有不忍。”
使者不敢望胤祥,生怕听见什么不好的话。
“而今摆在贵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其一,渥巴锡大汗即刻上书北京求援,接应我大清铁骑,令得我满州儿郎打通里海,为尔等夺回伏尔加河下游草原,尔等永世称臣,不得反叛;其二,便如渥巴锡大汗所言,尽数率部东归,待遇等同喀尔喀诸部,若俄皇因此迁怒,尔等需助我大清铁骑,打退俄罗斯。”
两条路实际上是一条:助清军攻打俄罗斯。
使者颇有踌躇,待要再说,胤祥忽然又加上一句:“大清与俄罗斯早有约定,永维边境安宁。却不知渥巴锡大汗于此约何解?”
“使臣大人还请回罢。皇上与本王会在乌里雅苏台等候一月。倘若一月之后未得回音,还望渥巴锡大汗莫要怨我大清无情。”
胤祥说完一番话,手按左胸,微微颔首,也不待那使者做出反应,纵身上马,驰骋而去。
一去一回不过片刻,胤禛一碗马奶酒也才刚刚敬完。胤祥向胤禛微微一笑,端起面前的大碗,敬了科尔沁大汗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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渥巴锡仔细听完了回话,眼底尽是无奈痛苦之色。使者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大汗何不举部东迁……”
“喀尔喀,那是喀尔喀!”渥巴锡怒吼出声,“我们是厄鲁特的旁支,喀尔喀如何会放过我们!难道你忘了祖先们西迁的缘由,难道你忘了,从那时起,这里就是我们的故乡!”
“可俄国女皇不会放过我们!”使者憋红了脸,“多少勇士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土耳其,多少人摒弃了他们的信仰!我宁可面对喀尔喀人那嫌恶的嘴脸,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从此信奉东正教!大清的皇帝不会为难我们,那么喀尔喀人就不可能再拿我们泄愤!”
“你不懂。”
渥巴锡眼里闪着忽明忽暗的光,“那位王爷说,要我们永世称臣……也就是说,他们允许我们掌控这块水草肥美的大草原,只要我们给他们一个出兵的理由。”
“从康熙时代起,大清皇帝便恨透了俄罗斯。一个小小的和约,并不能够平息他们的怒火。请长老们拟出文书吧,我——土尔扈特部首领渥巴锡,请求大清铁骑的支援,请求他们为我们驱逐强盗、还我们一个安宁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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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里加急很快便到了乌里雅苏台,理藩院呈递上了渥巴锡大汗的求援公文。胤禛立时便让胤祥看了,问道:“有几成把握?”
“地利、人和,再有粮草补给——皇上免了今年的赋,臣弟可得想法子筹粮呢。”胤祥明朗的笑里隐隐带了一丝阴谋的意味。
这哪是昔日宽厚仁和、兼爱天下的贤王?
“且不说三百年后如何,纵使康雍年间屡屡犯我北境、却草草了结了去——爷憋不下这口气!”
胤祥不提还好,一提旧事,胤禛亦是火冒三丈。昔日签下三大和约,大清已给了足够的诚意,俄罗斯一方却仍旧挑衅滋事不止。如此这般,只怕宽容如皇父,也是无法忍耐的罢?
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