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用不着这么伤心!你的眼色为甚么这样悲伤?姊夫是个
粗鲁汉子,你老是陪伴着我,叫你心里不痛快!”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现出悲伤难过的神气,是不是?
唉,都是那丑八怪累了我。”萧峰问道:“甚么那丑八怪累了
你?”阿紫道:“我这对眼睛,是那个丑八怪、铁头人给我的。”
萧峰一时未能明白,问道:“丑八怪?铁头人?”阿紫道:“那
个丐帮帮主庄聚贤,你道是谁?说出来当真教人笑破了肚皮,
竟然便是那个给我套了一个铁面具的游坦之。就是那聚贤庄
二庄主游驹的儿子,曾用石灰撒过你眼睛的。也不知他从甚
么地方学来了一些古怪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拚命讨我欢
心。我可给他骗得苦了。那时我眼睛瞎了,又没旁人依靠,只
好庄公子长、庄公子短的叫他。现下想来,真是羞愧得要命。”
萧峰奇道:“原来那丐帮的庄帮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铁丑,
难怪他脸上伤痕累累,想是揭去铁套时弄伤了脸皮。这铁丑
便是游坦之吗?唉,你可真也太胡闹了,欺侮得人家这个样
子。这人不念旧恶,好好待你,也算难得。”
阿紫冷笑道:“哼,甚么难得?他哪里安好心了?只想哄
得我嫁了给他。”
萧峰想起当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游坦之凝视阿紫的目
光之中,依稀是孕育深情,只是当时没加留心,便道:“你得
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将他杀了?挖了他的眼睛?”阿紫摇头道:
“不是,我没杀他,这对眼睛是他自愿给我的。”萧峰更加不
懂了,问道:“他为甚么肯将自己的眼珠挖出来给你?”
阿紫道:“这人傻里傻气的。我和他到了缥缈峰灵鹫宫里,
寻到了你的把弟虚竹子,请他给我治眼。虚竹子找了医书来
看了半天,说道必须用新鲜的活人眼睛换上才成。灵鹫宫中
个个是虚竹子的下属,我既求他换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
眼睛。我叫游坦之到山下去掳一个人来。这家伙却哭了起来,
说道我治好眼睛,看到他真面目,便不会再理他了。我说不
会不理他,他总是不信。哪知道他竟拿了尖刀,去找虚竹子,
愿意把自己的眼睛换给我。虚竹子说甚么也不肯答允。那铁
头人便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脸上划了几刀,说道虚竹子倘
若不肯,他立即自杀。虚竹子无奈,只好将他的眼睛给我换
上。”
她这般轻描淡写的说来,似是一件稀松寻常之事,但萧
峰听入耳中,只觉其中的可畏可怖,较之生平种种惊心动魄
的凶杀斗殴,实尤有过之。他双手发颤,拍的一声,掷去了
手中酒袋,说道:“阿紫,是游坦之心甘情愿的将眼睛换了给
你?”阿紫道:“是啊。”萧峰道:“你……你这人当真是铁石
心肠,人家将眼睛给你,你便受了?”
阿紫听他语气严峻,双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来,突
然说道:“姊夫,你的眼睛倘若盲了,我也心甘情愿将我的好
眼睛换给你。”
萧峰听她这两句话说得情辞恳挚,确非虚言,不由得心
中感动,柔声道:“阿紫,这位游君对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
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哪里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
他现下是在何处?”
阿紫道:“多半还是在灵鹫宫。他没了眼睛,这险峻之极
的缥缈峰如何下来?”
萧峰道:“啊,说不定二弟又能找到哪一个死囚的眼睛再
给他换上。”阿紫道:“不成的,那小和尚……不,虚竹子说
道,我的眼睛只是给丁春秋那老贼毒坏了眼膜,筋脉未断,因
此能换。铁丑的眼睛挖出时,筋脉都断,却不能再换了。”萧
峰道:“你快去陪他,从此永远不要离开他。”阿紫摇头道:
“我不去,我只跟着你,那个丑得像妖怪的人,我多瞧一眼便
要作呕了,怎能陪着他一辈子?”萧峰怒道:“人家面貌虽丑,
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见你!”阿紫顿足
哭道:“我……我……”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两名卫士齐声说道:“圣旨到!”跟
着厅门打开。萧峰和阿紫一齐转身,只见一名皇帝的使者走
进厅来。
辽国朝廷礼仪,远不如宋朝的繁复,臣子见到皇帝使者,
只是肃立听旨便是,用不着甚么换朝服,摆香案,跪下接旨。
那使者朗声说道:“皇上宣平南公主见驾。”
阿紫道:“是!”拭了眼泪,跟着那使者去了。
萧峰瞧着阿紫的背影,心想:“这游坦之对她钟情之深,
当真古今少有。只因阿紫情窦初开之时,恰和我朝夕相处,她
重伤之际,我又不避男女之嫌,尽心照料,以致惹得她对我
生出一片满是孩子气的痴心。我务须叫她回到游君身边。人
家如此对她,她如背弃这双眼已盲之人,老天爷也是不容。”
耳听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脚步声慢慢远去,终于不再听闻,又
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干甚么?定是要她劝我听命伐宋。我如坚
不奉诏,国法存何?适才在南郊争执,皇上手按刀柄,已启
杀机,想他是顾念君臣之情,兄弟之义。这才强自克制。我
如奉命伐宋,带兵去屠杀千千万万宋人,于心却又何忍?何
况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听到我率军南下,定然大大不
喜。唉,我抗拒君命乃是不忠,不顾金兰之情乃是不义,但
若南下攻战,残杀百姓是为不仁,违父之志是为不孝。忠孝
难全,仁义无法兼顾,却又如何是好?罢,罢,罢!这南院
大王是不能做了,我挂印封库,给皇上来个不别而行,却又
到哪里去?莽莽乾坤,竟无我萧峰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两口酒,寻思:“且等阿紫回来,
和她同上缥缈峰去,一来送她和游君相聚,二来我在二弟处
盘桓些时,再作计较。”
阿紫随着使者来到御营,见到耶律洪基,冲口便道:“皇
上,这平南公主还给你,我不做啦!”
耶律洪基宣阿紫来,不出萧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劝萧峰
奉旨南征,听她劈头便这么说,不禁皱起了眉头,怫然道:
“朝廷封赏,是国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儿的玩意,岂能任你要
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一向因萧峰之故,爱屋及乌,对阿紫
总是和颜悦色,此刻言语却说得重了。阿紫哇的一声,放声
哭了出来。耶律洪基一顿足,说道:“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真不成话!”
忽听得帐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皇上,为甚么着
恼?怎么把人家小姑娘吓唬哭了?”说着环佩玎珰,一个贵妇
人走了出来。
这妇人眼波如流,掠发浅笑,阿紫认得她是皇上最宠幸
的穆贵妃,便抽抽噎噎的说道:“穆贵妃,你倒来说句公道话,
我说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骂我呢。”
穆贵妃见她哭得楚楚可怜,多时不见,阿紫身材已高了
些,容色也更见秀丽,向耶律洪基横了一眼,抿嘴笑道:“皇
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为平南贵妃罢。”
耶律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闹,胡闹!我封这孩子,是
为了萧峰兄弟,一个平南大元帅,一个平南公主,好让他们
风风光光的成婚。哪知萧峰不肯做平南大元帅,这姑娘也不
肯做平南公主。是了,你是南蛮子,不愿意我们去平南,是
不是?”语气中已隐含威胁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们平不平南呢?你平东也好,平西
也好,我全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姊夫……姊夫却要我嫁给一
个瞎了双眼的丑八怪。”洪基和穆贵妃听了大奇,齐问:“为
甚么?”阿紫不愿详说其中根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欢我,逼
我去嫁给旁人。”
便在这时,帐外有人轻叫:“皇上!”耶律洪基走到帐外,
见是派给萧峰去当卫士的亲信。那人低声道:“启禀皇上:萧
大王在库门上贴了封条,把金印用黄布包了,挂在梁上,瞧
这模样,他……他……他是要不别而行。”
耶律洪基一听,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
他还当我是皇帝么?”略一思索,道:“唤御营都指挥来!”片
刻间御营都指挥来到身前。耶律洪基道:“你率领兵马,将南
院大王府四下围住了。”又下旨:“传令紧闭城门,任谁也不
许出入。”他生恐萧峰要率部反叛,不住口的颁发号令,将南
院大王部下的大将一个个传来。
穆贵妃在御帐中听得外面号角之声不绝,马蹄杂沓,显
是起了变故。契丹人于男女之间的界限看得甚轻,她便走到
帐外,轻声问耶律洪基道:“陛下,出了甚么事?干么这等怒
气冲天的?”耶律洪基怒道:“萧峰这厮不识好歹,居然想叛
我而去。这厮心向南朝,定是要向南蛮报讯。他多知我大辽
的军国秘密,到了宋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贵妃沉吟道:
“常听陛下说道,这厮武功好生了得,倘若拿他不住,给他冲
出重围,倒是一个祸胎。”耶律洪基道:“是啊!”吩咐卫士:
“传令飞龙营、飞虎营、飞豹营,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
御营卫士应命,传令下去。
穆贵妃道:“陛下,我有个计较。”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
阵。耶律洪基点头道:“却也使得。此事若成,朕重重有赏。”
穆贵妃微笑道:“但教讨得陛下欢心,便是重赏了。陛下这般
待我,我还贪图甚么?”
御营外调动兵马,阿紫坐在帐中,却毫不理会。契丹人
大呼小叫的奔来驰去,她昔日见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场猎,
也是这么乱上一阵,浑没想到耶律洪基调动兵马,竟然是要
去捉拿萧峰。她坐在一只骆驼鞍子上,心乱如麻:“我对姊夫
的心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他竟半点也没将我放
在心上,要我去陪伴那个丑八怪。我……我宁死也不去,不
去,不去,偏偏不去!”心中这般想着,左右足不住踢着地毡
上织的老虎头。
忽然间一只手轻轻按上了她肩头,阿紫微微一惊,抬起
头来,遇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