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面具一般的笑容已全然不见。他抬起手,摸上衣襟上插着的一片草叶,颤抖地拔了出来。取人性命未必一定要用利器,一花一叶,信手拈来,皆可杀人于无形。形神合一,这恐怕是武功最高妙的境界。
李寻欢却依旧在咳着,无论他怎样用手去捂住也不能压制,反而加重了自己的痛苦。他的身子支撑不住地偏倒下去,清冷莹白的月光照亮了他汗湿的单衣,散乱的长发和苍白的容颜。他是这样的命在旦夕,杨孤鸿甚至觉得,或许月光散去了,这个人也将随着月光一起散去了吧。
“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杨孤鸿低声问。
他却没有听到回答。
李寻欢刚才如果用的是飞刀,此刻他便已是一具尸体。而现在,杨孤鸿如果动手,杀死李寻欢将不费吹灰之力。
但他将剑收回了鞘中。表情悲伤地,离开了这片净土。
夔玄阁阁主
龙小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阴森的地下宫殿,周围的人都带着黑色的面具。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眉眼修长的男人,龙小云觉得他十分眼熟。
“裘正风,你明晚先带人潜在咱们的酒家,杜老贼入城之时我以火把为讯。你将他截杀在东十巷子。”男子语气极清冷,对一个戴面具的男人道。龙小云听得心惊肉跳,心知他们所指的是当朝宰相杜威。这伙人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聚在这里密谋暗杀丞相!
紧接着,他耳边便爆发了面具人们的高呼,竟是“血洗中土,复我大元”!这些人分明江湖人打扮,却竟全是图谋不轨的鞑靼人。龙小云知道这些人是飞鹰门的门徒,他此刻却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知晓此事,只是好像意识到时就已经存在于他的脑中。而现在他也感到自己戴着一模一样的面具。集会散去,龙小云却悄悄脱离了自己所属的队伍,暗暗跟在发布命令的男人身后。
让他惊愕万分的是,这男人最后竟进了悦北侯府的侧门。龙小云心中已是了然。他正欲暗中离去,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口鼻,一股奇异的香气,他只觉浑身都软了。
神智变得模糊,旁人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龙小云一动也不能动。
他隐约听得一个清冷的男声:“萧玉儿,你为何还不动手?”
一女声踟蹰道:“侯爷,您真的要玉儿用淬碧银针?”
男声变得锐利恶毒:“他知道了我的秘密,终究是个祸害。动手!”
不要、不!住手!龙小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一场噩梦,却感到分外的真实。一个冰冷的东西刺进了他的后脑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滞。
寅时,兴云庄。昏暗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晃。
梅思影坐在床边,双目锁在了龙小云的脸上,道:“若是普通的针,只要取出,小云便可以恢复全部的记忆。然而,若是淬碧银针,小云虽已解了毒,却也无法恢复针留在脑中时,这两年前后的记忆。”梅思影并未提到解药之事,毕竟有违礼法,她本就不会随意说出,更何况答应过李寻欢保守秘密。
“既然梅姑娘已经将针取出,难道不能辨别是普通的针还是毒针吗?”关天翔问。
“我只在书中看过这种银针封穴的记载。两种针外观上一模一样,据说只有该法的传人才能区分。所以,只有等小云醒来,我们才能知道了。”梅思影道,“只是……他一直都没有醒……”
“或许是在夜市时撞伤了后脑,所以醒的会迟些。梅姑娘,你就不要再担心了。”关天翔安慰道,“回房去睡一会儿吧,你看上去好憔悴。”
梅思影只是握紧小云的手,摇了摇头。
“若是连大夫都倒下了,病人要怎么办?”关天翔道。梅思影似乎是被关天翔说动了,松开了龙小云的手,为他掖了掖被角。
蜡烛被吹灭,屋子变得黑暗。
两人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龙小云蓦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色白如生宣,一双凤目透出了如同地狱之火般的异样光芒。他蹒跚而起,望着清冷的上弦月,突然迸出了一连串压低的细小的笑声——然后他猛地深吸了口气,微微合眼。待他再次睁开双眼时,身体已不再颤抖,目中流出了一股不合年龄的世故之感。
龙小云取下墙上的挂剑,虽已不能动武多年,然而他却从未忘记过杀人的感觉。
他冷笑一声,轻轻推开门,提剑向听竹轩走去。
听竹轩的小屋亮着灯,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显得分外温暖明亮。
李寻欢总是很难入睡,毕竟他们也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龙小云是知道他的。他走上台阶,用力一脚踢开房门。那声音极大,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龙小云提剑而入。
李寻欢果然无眠。他拥着被子靠坐在床头,膝头是一块巴掌大的松木和一柄毫不起眼的小刀。他的脸色不太好看,额头上满是汗水。李寻欢这副样子龙小云见得惯了,他记忆中李寻欢也一直是病的时候比好的时候多。
李寻欢把头靠在床阁上,一动不动地端详着龙小云。他半握着刀的手依然随意垂在膝头,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龙小云紧握在手中的剑一般。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关外了吗!你为什么回来了?”龙小云厉声质问。
李寻欢依旧凝视着龙小云,他仿佛在认真地思索着龙小云的这几句话一般。龙小云也盯视着他的双眼,只见他眼光一动,却是咳嗽起来。
他这咳嗽,龙小云知道,咳起来便很难止住的。但是李寻欢倒也很少在他面前咳嗽,这回这厮却不知怎地甘心向他示弱了。龙小云冷笑一声,突然用剑抵住了他的胸口。
“李寻欢,你害得我家破人亡,却还敢回来?你说,我怎么能放过你?”龙小云道,“你现在手里有刀,大可以对我出手,我不占你便宜。”
李寻欢用力向后仰起头,抵在床阁上,似乎这种姿势可以稍稍缓解他的痛苦。
“你怎么还不出手,你难道以为我不会杀你么?”龙小云见李寻欢仍是如此的不加防备,皱眉道。不过他也并没期待李寻欢会回答他什么,因为他知道男人这会儿正喘息都费劲儿,跟本没有余力和他说话。只是他有些好奇,李寻欢好像病的比以前厉害了,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过我可不会管你死活,今天我必须让你吃点苦头,龙小云毫无怜悯地暗想。手上用力,剑便送了出去,然而只进了一寸,便再无法深入。
龙小云一看,原来是李寻欢用手握住了剑身。他的手已经染了血,然而让龙小云意外的是,他的手腕处缠着的绷带。因为用力的缘故,绷带上已经开始有殷红色的液体渗了出来。龙小云早就料定李寻欢不会对他出手,也知道李寻欢不是会白白挨刀的傻瓜。只是他本以为他刺过去的时候李寻欢会闪身避开,毕竟这一剑他刺得很慢,却没料到他会用手去阻止。
龙小云这一思忖,再看李寻欢,才意识到今天这男人的状况好像真的不太妙。李寻欢用这么自残的方式阻止他,总不能是为了感动他,龙小云心里挖苦地想,李寻欢是脾气不赖,可也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断不至于做这种蠢事。这只能说明,这厮今天真的是已经病得连床都下不了了。
突然间龙小云觉得剑身又进了一分,见李寻欢已经松开了手,肩膀因疼痛而不断起伏着。龙小云一时有些犹豫,因为他知道这男人一向挺能忍的,看他现在这么痛苦不堪的样子,怕是真疼得紧了。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把剑全捅进去,那样可能就要了李寻欢的命。而他并不想现在就杀了他。龙小云一时有些怨李寻欢,怪他痛也不肯叫唤,要是他能号得呼天抢地的,自己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正踟蹰之时,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关天翔与梅思影赶来了。想必是被龙小云方才进屋的踹门声引来的吧。
二人一进门,看到的就是龙小云的剑刺在李寻欢胸口的惊悚场面。
关天翔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龙小云的手腕,一把将他甩到了墙上。剑大部分还留在外面,此刻失了支撑,哐当坠地。剑一离开,李寻欢伤口上的红便迅速扩大开来。
梅思影疯了一般尖叫着扑上去,关天翔看她如此,连忙拦住,径自运功于指尖,点了李寻欢身上几处大穴止血。他觉得梅思影对李寻欢似乎总有些反应过度,不止这回,之前看到李寻欢昏倒在屋前时她也是这般失魂落魄。关天翔既觉得不合情理,又同时泛上了些醋意。
“你们是何人!”龙小云一掌抵墙,恶声吼道。
梅思影浑身一颤,“小云,你不认得我了吗?竟真的是……真的是淬碧银针!”之前她所有的侥幸心理,此刻俱时幻灭。关天翔道:“梅姑娘,你快帮寻欢治伤。”
梅思影终于清醒过来,扑到一直沉默的李寻欢身前。
关天翔此刻却细细地注视着龙小云阴冷冷的凤眸,仿佛能看出什么端倪一般。
沉吟有顷,他开口道:“龙庄主,在下姓关,双名天翔。那一位是梅大夫。我们是李寻欢的朋友,原也是……你的朋友。”
“这话什么意思?”龙小云话中依然寒气不减。
“这说来话长。龙庄主,在下敢问您,今岁是何岁?”关天翔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今年岂非弘治七年。”龙小云不耐道。
关天翔摇头,“您所说的,是两年前了。”
龙小云的双眼一下子圆睁,顷刻又变得恶毒起来,道:“你们到底是哪里来的,却在我庄中胡言乱语!来人!来人!”
这一晚本就风波不断,家丁们都格外警戒,此刻一听龙小云的吼声,一股脑都冲到了门口。他们见了关天翔,便道:“庄主,关爷,出了什么事了?”
龙小云听家丁对关天翔如此称呼,错愕万分。目光茫然四顾,正瞥见人群最后面的林麻子,他大吼道:“林麻子,出来!告诉我今年的年号!”
林麻子战战兢兢钻出来,小心翼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