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和森的话,有些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引起我的感触。我反问蔡和森拒绝回国的理由,
并说:共产国际首脑们既不让我知道要你回国的事,以及中央的一些内情,他们会相信你的
建议,信任我吗?蔡和森却撇开这些问题,迳行劝告我说:共产国际要你回国去,希望你不
要错过这个机会!
我感谢蔡和森的盛意,开始考虑回国的问题,我对于回国的可能性,不敢作过高的期望。
代理中国部长的马加尔曾向我说过这样的话:共产国际有能力纠正李立三的错误,并不需要
求助于任何中国同志。他这种傲慢态度,也许是故意暗示我不要作回国的们算。我在瞿秋白
走后,是中共中央驻莫斯科的唯一代表,但这只不过是名义上的,我仍致力于学习,不向外
间事;我也从未为反立三的事表示过兴奋的态度,对于蔡和森所谈到的种种,也未作任何表
示。
我决定不放弃回国的机会,至于共产国际是否信任以及我回国能有什么作为等问题,我
认为是次要的事情。莫斯科的政治气氛使我痛苦,我要脱离这个奥笼,到浩瀚的祖国去有所
施展,不管将会遇着什么困难,甚至丧失生命,我也是不顾虑的。如果必要的话,我愿为此
付出代价。
回国的代价显然是放下反共产国际的武器。共产国际所一直希望于我的,是我公开宣告
我过去对共产国际的不满是我自己的错误,而现在是不折不扣的拥护共产国际的路线。读者
从上文已经知道我一直避免满足这种希望,事到如今,低头认罪,究系心有未甘。无言的接
受共产国际关于中大事件的谴责,还可说是被迫接受、现在似是自动承认那不肯应承的过失,
更不是味儿,只有回想列宁在其所著“左派幼稚病”中所说“遇着强盗不得不低头”的话,
来自我解嘲。我当时要弄清楚的是我公开认错之后,在政治上要承受一些什么样的约束,这
是要从头到尾考虑一番的。
向共产国际表示忠诚然后回国工作,似是我必需做而又无从选择的。我如果表示要留在
莫斯科完成我的学习计划,那将被视为是避免公开表明政治态度的托辞,而且显得有点乐不
思蜀,将被指为留恋莫斯科,失去斗志。蔡和森曾这样做,我如学样,后果将不堪设想:我
如果只愿回国反立三路线,而不愿对共产国际表示忠诚,那将立即成为斗争的主要对象。脱
离苦海再说便成为较合理的结论。
从莫斯科看中国的动态,有类瞎子摸象。中国出版的报刊,莫斯科不易见到,那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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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回忆》第二册
广播,又很少人来往。我当时能够设想的是苏维埃旗帜已在中国南方一些边远地区树立起来
了,其真实状况有待回国作再深一层的研究。立三路线所酿成的党内危险急待克服,一般同
志的苦难急待解救,这些对我都责无旁贷。我过去在国共合作问题上有过和共产国际间的争
执,事过情迁失去现实的意义。我大体上必须在、而且能够在中共第六次代表大会既定政策
下努力工作。因此我认定为了回国救党,个人受些委屈也是应当的。
我追思三次访问莫斯科的一切,失望的因素是大大的增加了。简略的说我前两次短期观
光赤都,(一九二一年和一九二三年)我的心情除了有类唐僧取经外,还将苏联当作无产阶级
的祖国,似乎觉得自己身属其中。那时我虽然有过若干不满,但总以为过失和偏差不能避免,
而且可望改善。第三次(一九二八年)重履斯土的时候,大概不满心情积累得太多,数量变
质量,我的观感便因而改变了。我再也不将苏联当作我的祖国,日甚一日的觉得自己身处异
邦。我心目中的共产国际,再也不是什么世界革命大本营,而是斯大林鞭策各国共产党人的
指挥所。
我于一九二八年夏来到莫斯科,苦恼虽然老是纠缠着我,但我一直以革命志士自比,强
自振奋。我要利用流亡在外的机会,锻炼我自己,以便我将来返国,重振旗鼓。我日以继夜
的阅读,既要研究马克思的经典著作《资本论》,又要对国际动态、苏联真相以及中国近况等
等多方探讨,老是觉得头绪纷繁。我的生活简单朴素,也持身严谨。我与人交往,相当谦虚
有礼,那种奋发图强的劲儿,也是不少的人可以感觉到的。
俄国革命的经验教训,最易作为中国革命的借镜,我自始即注意研究。我所搜集的苏联
现状的资料,倒也别具一格。可惜事隔多年,脑海中的俄国地名、人名和确定时间都已模糊,
无法公之于世,因此,在本书中也就省略了苏联游记的描画。我认为俄国所发生过的种种,
都有俄国的历史根源,富于俄国色彩。列宁主义很像是马克思主义的俄国化,斯大林虽强调
列宁主义的世界意义,但他比诸列宁,俄国气味还要浓厚些。
我自信对斯大林并无偏见,我还很原谅他,对他的作为每以善意去解释,我不以为他是
国际共产时我所佩服的能干的统治者,有时痛恨他是残忍的独裁暴君。在我看来,不能因为
苏联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政制,便去宽恕斯大林的所作所为,即使独裁专政,也应有开明的作
法。中国传统的帝王政治思想中,宣扬王道,贬抑霸道,很有道理。作为政治家,执掌国政,
为国为民定下切实可行的大政方针,那是起码的义务。如果利用独裁政制,滥用权力,不择
手段,甚至残民以逞,那就一无是处了。
斯大林坚持苏联“一国建设社会主义”,反对托洛斯基世界革命的空谈,无论从那个角度
去看都是值得赞许的。俄国那时候较为落后,以往又在历次的对外战争中吃过苦头;十月革
命后,又函须从废墟中重建一切。不论单独一国能否建设社会主义,亦非从事国内建设不可。
因此从世界革命退到一国建设社会主义,避免对外战争,相信国力迅速强大乃是自卫和进取
的当务之急,那是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者所应当作得出来的结论。
但斯大林性情粗暴,急功近利,反对布哈林王道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他过份恐惧外
力侵袭,国人反侧,抱定“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之旨,制敌机先,确保胜利。拿他自
己的话说,即是要解决“谁战胜谁”的问题。他在俄共党内消灭托派和有派,反对主义运动
的领袖,包括调和派、两面派;进行大清党、大清算;他又在苏联国内,消灭富农,清算专
家军人,整肃暗害者;一切的一切,闹得天昏地暗。苏联没有因此灭亡,真是万幸之极。
斯大林缺乏国际知识,似是定论。他的那些第三时期—战争与革命时期、资本主义总危
机、社会法西斯等等,都是不切实际的武断想法。在他的淫威之下,共产国际内那些老成持
重的人物,如柏金斯基、枯西宁等人,大多嚓若寒蝉,不能有所作为;得势的多是小人,像
米夫之流。读者只要回味一下斯大林在中国搞苏维埃,和我说及的米夫一些低级表演,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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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斯大林的胡作胡为到了什么程度。
我的思想已由不满共产国际在中国的某些作为,发展到厌恶斯大林的整个领导。我沉默
已久,是到了发泄的时机么?明知不能讲理,绝无回天之力,难道要以卵击石么?一切都要
我回国去碰运气。我对共产国际表示忠诚后,可以完全遵守我的诺言,不再在过去的问题上
批评共产国际;为了顾全大局,反对斯大林的思想也可暂不公开。但根据中国实况,来决定
我的作为,那是无论如何不受约束的。
一九三〇年十月中旬,柏金斯基约我见面,郑重的问我:如果共产国际决定派我回国去,
我的反应如何?我回答:回中国战场上去与我的伙伴们一同奋斗,实属义不容辞。他欣然的
说:那很好;我们相信你是一位好战士,但有一点我必须向你说:你对共产国际的不满由来
已久,迄今没有看见你有什么回心转意的表示,我们固然不计较过去的事,却关心你现在是
不是拥护共产国际的路线?是不是会在紧急关头,像李立三一样,也反共产国际?因此,我
们希望你有明确的表示。
柏金斯基这番话,自然是代表共产国际首脑们的意旨,并经过克里姆林宫大老板的认可
的。他们鉴于九月廿八日在上海举行的中共三中全会,仍没有克服立三路线的错误,中共党
内纷争,依然汹涌,所以才要派我回国去。我本着愿付代价的心情回答他:我决在适当的场
合,表示我拥护共产国际的立场。柏金斯基听了我这句话,紧握着我的手,表示满意。
十月下旬,李立三来到了莫斯科。这位失去用武之地的英雄,闲居下来,没有什么人和
他来往,共产国际首脑们大概是要他反省一个短时期。我们每天都见面,往往一谈就是半天。
他在国内采取过反对我的态度,但这时我又成为他亲爱的大阿哥了。我不公开指责他的错误,
只鼓励他安心的住下来学习。这位个性好动而又风流调镜的李立三,虽处逆境,仍若无其事
的与女朋友们交往,以冲淡他的苦闷。
十一月中旬(约在李立三来后的三星期),共产国际主席团开会讨论立三路线,被指为半
托洛斯基主义者的李立三,首先发言。他高声承认他完全错了;一切对于他的反共产国际和
半托洛斯基主义者的指责,他都无条件的接受,认为这是帮助他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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