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一久,自身的香气也得淡去。惟今之计,若是想根除祸患,只有请皇上即刻下诏,封凌贝勒为太子,另赐寝宫居住,此病当能不治而愈。否则……怕是三天两头,就要发一次癫,其后庞杂邪祟但见这寄主身子久无人料理,必然更是胆大妄为。只怕症状……会一天天加重,直至彻底侵吞身心,到时,再想做法相救,也已是回天乏术。请皇上三思……”
顺治近日常听得亲近大臣旁敲侧击,明里暗里,尽是来打听立太子之事。心下极为厌烦,此时再加这导火索引动,顿时一发而不可收拾,狠狠一甩袍袖,怒道:“岂有此理!朕还从未听过,有人因为当不上太子,就会莫名其妙犯毛病。即使真有邪祟,也是他自身疑心生暗鬼。说什么受祥龙之气普照,天生就是当太子的命?又是承天之意?朕还是真龙天子,怎地连朕也不知道?此事今后再也休提!谁再敢在朕面前提一句立储,一律严办!便是最亲近之人,也不例外。几时敕封太子,朕自有分寸,劳不到旁人在背后花心思,碎嘴置喙!朕现下还未病入膏肓,用不着急于找人继位!”众人极少见顺治这等大发雷霆,登时跪倒了一片,齐称:“万岁爷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玄霜还被人甩在椅上未理,听到此刻,突然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无一丝童真,满充的却尽是嘲讽、苦笑。顺治余怒未止,方欲喝问,玄霜忽从椅上一跃而起,大笑着从场中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就迈出门槛,几个转身,消失无踪。经过顺治身边时,始终仰天狂笑,对他视而不见。身后还能听到那奴才再次上谏:“皇上您瞧,几位大师果有先见之明,您没能及时下旨,贝勒爷可不是果真又犯了病?”
顺治大怒,一脚将那跪在地上的奴才踢开,喝道:“来人!给朕将这几个妖言惑众的贼人赶出宫去!”那群法师嘴里又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串,顺治虽听不懂,也知绝不会有什么好话。程嘉璇想到此事已然闹到这步田地,玄霜却又来火上浇油,公然长笑而去,狠削了顺治面子,恐怕事后要给皇上以为,一切全是由他一手策划,就为提早谋夺这太子之位,父子间再无转寰余地。急切中顾不上冒犯,直接冲上前跪倒在顺治身前,恳求道:“皇上圣明,这都是那些法师胡言乱语,想借凌贝勒一事,从中渔利,这才信口开河。凌贝勒莫名染疾,他确是一概不知,不关他的事。请您千万不要怪罪。如今正值……正值天下大乱,七煞圣君他……他……又以报复韵贵妃娘娘为头等要务,上次凌贝勒脚腕受伤断裂,您也是看见过的。这时节让他独个儿跑出去,极不安全,请皇上多派几个侍卫,去追他回来,以防不测。”多尔衮不悦道:“小璇,你怎么跟皇上说话的?”
顺治想起上次玄霜躺在床上,脚腕缠着厚厚几圈绷带,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掠过一丝恻然。但想起储君争议一事,实在恼恨,道:“不用管他!正好叫他出去吹吹冷风,头脑清醒一下。宫中各处严加戒备,也没什么危险。朕以前就是太宠他了,满洲子弟常年在马背上征战,受点小伤是家常便饭。上一次,他不过是断了一只脚,就在朕面前装腔作势,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这样娇生惯养,将来怎能托付大事?还有韵贵妃,她平时对儿子管教得够严格,可怎么还是成了这副德性?她也该好好反省一下了。招惹上七煞圣君那魔头,还不是她自作聪明,搅出来的祸事?朕就为她一人,令宫中加强防守,又知会各城镇衙门多加留心,甚至为此,不惜损折宫中大批精锐之师,也算仁至义尽。”
程嘉璇恳求道:“皇上,即使是娘娘的罪过,但凌贝勒还是无辜的啊!他一直都尽了最大努力,去学些对他而言,没半分兴趣的四书五经,以及《资治通鉴》,也要反复研读数遍。练习骑马狩猎,身上摔伤擦破无以计数,这都是为讨万岁爷您的欢心,希望得到您的赏识,将来做一个……像您一样,合格的君主,受人爱戴的帝王。他并无任何懈怠,而且,在所有皇子中,一向是最出色的,成就甚至远超过他的许多位大哥。乖巧听话,团结众位兄弟,从没犯过任何大错。诸王每提起他,没一个不要竖起大拇指称赞几句。况且,您是早已答应过他的,他为了您这句承诺,日也盼,夜也盼,已经等了不少个年头。君无戏言哪,您现在兑现了他,也不过是恪守旧时之约,无一分与理不合,旁人更不会有觉突兀。请皇上顾及父子亲情,如果此事迟迟不定,我只怕他……只怕他……”她还从不敢这样大声说话,情绪一阵激动,竟已声泪俱下。连她自己也是刚才发觉,与玄霜之间的情谊确已极为深厚。想起从前所说,大难来时绝不会害他,现在自行想来,确非虚言。但闹出了邪祟之事,乃是自己与义父所为,才使玄霜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算不算是害苦了他?多尔衮又道:“小璇,越说越不成规矩!还不快退下?”
顺治听她苦苦哀求,心里的愤怒却燃烧得更旺,道:“他等了几个年头,又有什么了不起?朕的所有儿子,都是在日思夜想,等那个皇位等了许久。朕就将他们一个个都册封为太子好不好?即使储君已立,倘如其后德行有失,仍可下诏废黜,你们就以为,先得着那一层保证,从此便可高枕无忧了?皇室还有什么父子亲情?如果他能珍惜,下一次给朕看到,就该仍如以往般乖巧伶俐,那么朕仍然认他是儿子。如果再玩什么装神弄鬼的把戏,朕再不会奉陪!你怕他什么?怕他一时想不开,自寻短见,还是怕他来刺杀朕?”说到最后一句,自己倒也稍觉有些过分。但他身为皇帝,一句话说出就不再收回。最终哼了一声,道:“你劝他好好想想。”随后再不向她多看一眼,钻进了停放在不远处的一架轿子。等在附近的几个轿夫立即起驾回宫,不敢耽搁。
程嘉璇心中焦急,擦了擦依然红肿的眼眶,轻声唤道:“义父……你说皇上那句‘装神弄鬼’是什么意思?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走到多尔衮身旁,双手软弱无力的拉了拉他的衣袖,道:“义父,您再去劝劝皇上……”多尔衮冷哼一声,道:“劝什么了?你叫我去对皇上说,今日之事无关凌贝勒,全是本王策划出的一场闹剧?刚才你没听到皇上说么?不论何人,都不得在他面前提起‘立储’二字。我又说得动什么话?”程嘉璇垂泪道:“您是他的皇叔啊,您说的话,他一定听得进去。您再想想办法……”然而多尔衮只望定了顺治乘坐远去的轿辇,对她的涕泪求恳无动于衷,脸上却渐渐浮起个高深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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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霜一路走出大院,收住笑声,回头望望身后无人跟随,一闪身便钻进了距吟雪宫不远的林子,那也是他初次拜江冽尘为师之处。到达后仍是找到第七棵树,这回寻找起来极是方便,因上次炸开的树坑还未填平。走到树旁,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垫住了树皮。翘着二郎腿,搭在膝盖上的一只脚轻轻摇晃,停在地上的脚尖则不断轻点着路面,发出“踏”“踏”“踏”的声响。悠闲的晒起了太阳。过得少顷,耳中嗡鸣渐消,便轻哼起了小调,时而加上几句口哨。林子里除去这点轻微之音,便只有风声在树木间穿梭回响。
不久,背后传出个冷冷的声音:“你还敢来?倒比我料想的有些本事。本座原还以为,你早已被吓破了胆,一个人躲在宫里哭爹喊娘,再不敢出来了呢?”
玄霜轻哼了一声,双手从树干上滑下,落地时迅速一撑,轻跃而起,回过神笑道:“你来了?”
江冽尘设想他就算能撑着前来赴约,也该当吓得面无人色才是。此时见他笑得一脸灿烂,有望与头顶暖阳媲美,倒有片刻意外。停了停才道:“算你厉害。宫里那些人,都给你骗过去了。”
第三十一章(16)
玄霜笑了笑,道:“是啊!”接着面容一肃,道:“你真就那么小看我?作为你的关门弟子,你以为我上次被你逼着生嚼硬吞了一颗刚死之人的心脏,就会从此一蹶不振?虽说当日我确是给吓得不轻,没用晚膳,也偷着干呕了几次,总觉口中留有异味。还有,不怕你笑话,半夜也是噩梦连连,可到第二日醒来,就没再觉有什么不对劲了。不过么,此事倒给了我不少启发,索性顺水推舟,装疯卖傻,去探查宫中秘闻,以及久拖不下的储君之位归属。不是开玩笑,很多时候,作为一个傻子,往往能探得许多……聪明人不得而知的秘密。不过皇阿玛说的那句话,虽算早有准备,还是让我的心都冷了下来。”
江冽尘淡淡的道:“不愧是本座看中的弟子,果然举重若轻,有担当!如果你这次逃了,咱们之间的游戏就算结束。对了,他说过什么?”
玄霜冷笑道:“刚才驱鬼之时,你应该也在场罢?一点不漏的全看到、听去了,现在又何必假模假样的来问我?你看皇阿玛那副怒不可遏的样子,说出来的话,没半点回转余地,那是铁了心,即使我从此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也不会开恩立我为太子。而且,变成疯子以后,地位势必是一落千丈。宫中争斗甚剧,特别是如我一般,曾经受尽恩宠,惹得无数兄弟暗中怀恨,现下又陡遭冷落的阿哥。与打入冷宫的弃妃不同,要不了多久,就会受尽排挤而死。势利小人是见风使舵,兄弟们则惧放你多活一日,说不定哪天皇阿玛回心转意,危及自身利益。那自然要趁此机会,早早除掉你,永绝后患。所以么,宫中也不外乎是这两种人,两方都容不下我。以前作为未来太子,高高在上,谁都争抢着巴结。皇宫中世态尤其炎凉,一朝失势,以前心甘情愿给你当马骑的人会立刻将你踩在脚底,狠狠蹂躏,以报当日之耻。因此有身份地位之时,四周围拢的人大多不是真心。只有当你落魄了,无利可图了,仍然愿意陪着你的人,才能算作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