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两个人影从火光中走出,其中一人浑身浴血,手中也握着一把沾满了血的短剑,仍止不住发抖。江冽尘行出甚远,又回望了一眼冲天的火光,自语道:“这情形倒似当日……”等得醒觉,立即收住了口。暗中咒骂,不知今天是中了什么邪,怎会接二连三的想起七年前灭无影山庄的一幕?
这一路上,两人始终沉默不语,直等走回了紫禁城左近那片林子。玄霜已将下唇咬至流血,短剑脱手滑落,在地上发出“铮”的一响。
江冽尘转过视线,冷冷道:“没出息,连兵器也握不住,随时就是你的死期。”玄霜清了几次嗓子,好不容易才将音调恢复平稳,道:“我才刚做得这一件大事,难以自控,也是正常的。你怎么也不……多鼓励我两句?”江冽尘道:“荒谬!本座从不讲无谓废话。”
玄霜哼了一声,道:“行,那就来说点正经的。你看我刚才的功夫怎样?”
江冽尘道:“在你看来,或许已值得自满。但对本座而言,根本就是破绽百出,不值一提。灭得了安家庄,是因那群老弱妇孺手无缚鸡之力,算不上你的本事,你最好给我记清楚了。”玄霜朝天翻个白眼,道:“干什么啊?汤师父都说了,教徒弟该以鼓励为主。你就会打击我,说几句好听的会死?”江冽尘道:“一味夸奖,只能让你沉浸在虚幻自得之中,全无意义。”玄霜下意识辩解道:“别的不值钱,但连你也说了,那安老庄主的功夫还是不错的。他也败在我剑下,这总该算作真本事了罢?”
脑中又想到自己将剑抵住他胸膛之时,那安老庄主一双正气凛然的双眼看得他心中直发虚,不敢对视。安庄主却又长声大笑,道:“七煞魔头,天佑我正道大兴!你今日可以杀我,明日仍有千百人起来反抗。一统天下的美梦,早晚会有人来打破。你若执意走魔道,便是我等尽数血战而亡,也绝不向你俯首称臣!”江冽尘视线翻起,冷冷的落在他脸上,道:“啰嗦。本座千秋基业,岂是你这等无知鼠辈所能理解。给我杀了!”最后一句是向玄霜下令。安庄主转过头,语重心长地道:“孩子,从你的眼神中,伯伯看得出来,你的本性并不坏,即使一时误入歧途,年轻人又有几个不犯错?……你年纪还小,将来大有一番前途,不管为了什么,都不该跟这魔头在一起,给他为虎作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切切不可再执迷不悟啊!”玄霜看着他两鬓斑白,霜眉胜雪,苍老的面庞上沾满点点鲜血,显得尤为可怖。再环顾满室死状各异的尸体,似乎都是用最残忍的方式,清晰的控诉他片刻前的罪行。咬了咬唇,双眼中已充满血丝,倒极像常言所说的“杀红了眼”。强逼自己看向他的脸,目光却只敢触及他鼻梁以下,将那一分深刻入骨的怜悯压下,板着脸道:“你看错了,我是他的徒弟,也不过是个小魔头而已。安庄主,怪只怪你太自不量力,凭你那点儿绵薄之能,也想拯救世人 ?'…'你自身亦正处于苦海之中,如何能教他人破茧?对不起了。”手腕颤抖着,缓慢移动短剑,剑尖对准了他的心窝。
安庄主凛然不惧,又是哈哈大笑,道:“我安某人虽没什么名气,却一直立志做个英雄。死,也要死得壮烈,绝不能死在人人唾骂的魔头和一个小娃娃手里。”说罢翻手在玄霜手腕上一斩。玄霜没料到他重伤之下,竟还有力气反击,一时不防,短剑便给他夺了过去。江冽尘骂了句:“蠢货。”却见安庄主忽然倒转剑柄,猛地刺入了自己小腹。慢慢倒下时,瞪大的双眼仍是注视着玄霜,其中是一片慈和的安详,并无分毫怨恨。嘴唇轻轻嚅动几下,已不剩出声之力。但从口型看来,勉强能分辨出是“孩子,你要学好”之意。玄霜鼻尖发酸,情不自禁的蹲下身,轻轻给他合上眼皮,道:“安老庄主,你明知不敌,仍孤身力抗邪魔。最终虽是死于非命,却也不愧一生追求的‘英雄’之名。我会让您看到,您今天的死是有价值的,安息罢。”江冽尘冷冷看着这个满身鲜血,在尸体群中默默垂首哭泣的孩童,道:“他最终自戕,是不想让你手上再沾一笔血债。实在荒唐可笑,你是我选中栽培的杀手,以他所为,杯水车薪,竟妄想赎清你的罪孽?你不要再幼稚了,自己捅过别人一刀,再到他尸身前痛哭流涕几句,就能求得内心安定?那只能算作虚伪。”玄霜脑中昏乱,自眼中看出,尽是一片血色苍茫。
思路飘飘荡荡,又回到了现实。刚听得江冽尘道:“顶什么嘴?你刚才费了几个时辰,总算零碎杀光的这些人,要是落在本座手上,一招之内就能解决干净。你拿什么跟我比?”玄霜干笑一声,道:“徒儿虚心求教,请师父指点。”
江冽尘冷冷道:“这还差不多。你每出招之时,力道不足,方位也是极差,就如存心避开他人要害一般。再加上招式笨拙,破绽尽显。在高手面前,一眼就能看出。而难有一招得手,便要沾沾自喜良久,却不知趁这空档,对手早能乘势反击。还有一处最为不足,闪跃时过于生硬,幅度又大,对于你这种内力差劲之人,所耗均乃自身体力。要不了多久,便会撑不下去。方才激战不觉,你现下凝神体会,且看是否全身酸痛?”玄霜试着放松了下四肢,果然一阵阵酸痛有如细丝一般,对着他四面八方的包围了过来。叹道:“照你说的,倒像我的功夫一无是处?哎,我体力差嘛,那有什么办法?”江冽尘冷哼一声,道:“倒是会找借口。你可知体力为何会差?”玄霜道:“大概是年纪小罢,怎能跟你们这些……受过多年‘专门’训练的杀手相比?”江冽尘不屑道:“什么年纪小?都是借口!我看是太过养尊处优所致,像你这种富贵公子,整日里只晓得享福,连半点苦都吃不起,能有什么出息?各人天生体质不同,确为实情,是此更应多加锻炼,总能有所提高。你现下既是疲弱无力,还谈什么练功,先过了这一道关再说。附近有个水塘,你就去给我来回打上三十桶水。往返均须全速奔跑,中途不得止歇。”玄霜听他说得夸张,根本没放在心上,哼一声道:“发了疯么?你这是想整死我?”
江冽尘道:“这点程度,算得了什么?明知造诣不精,又不肯出力补足,即是甘愿永久安于现状?你刚才还不是说,只要不叫你杀人,任何事都能做的么?嘴上说得轻便,这会儿殃及自身,就想打退堂鼓?修文一道,当中尚可弄虚作假。而武学则不同,一招一式,都是实打实的真功夫。流不起血汗的,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习武!你单见着武林高手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或则打遍天下无敌手,好生威风,以为这是轻易能得来的?天上不会掉馅饼,世上也根本不可能有不劳而获的美事。所有的一切,都是要凭着某些牺牲来换。这个世间,正是如此残酷。”
玄霜满不情愿的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道:“我才问了一句,你就给我啰嗦出这一通大道理来。我也没说不去啊?正好顺便去洗个手。不过,这附近并无水桶,要拿什么装?”
江冽尘道:“自己想办法!连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处理不了……”玄霜接口道:“就不够格当你的徒弟了,对罢?哎,你的徒弟什么都会做,样样精通,他一定是个天才!”说着转过身,向水塘一边奔了出去。江冽尘皱眉打量着他一蹦一跳的背影,花了半天功夫,才想通刚才那句“天才”之说,实则是他拐着弯的自吹自擂。嘴角划开了一抹玩味的笑意。
第三十一章(21)
玄霜果然不知从何处找来两只水桶,当中串了一根细长的竹竿,横在肩上。最初几圈,仍能嬉皮笑脸,脚下也是健步如飞。而撑了不下多久,顿时腰酸背痛,再也笑不出来。脊梁骨被竹竿压得越弯越剧,几乎成了个驼背。再过几圈,已然气喘如牛,整个人都像从水塘里捞出来的一般,一件单衣被汗渍浸得透湿。与其说在挑水奔跑,倒不如说是个背着重壳的蜗牛。江冽尘还要处处挑剔,这一回说:“腰板挺直些!往后给敌人见了,还当你在给他求饶卖好。”下一回说:“头给我抬起来!双眼时刻平视前方。作战时须当留心对手招式变化,地上没什么闲钱给你捡。”反复了二十几个来回,玄霜双眼已是一片模糊,只凭着一口残存之气支撑着,双脚不断挪动。胸口时而闷得如同压了一块大石,时而又不断传来尖锐刺痛。这一回艰难爬到江冽尘面前,挤出个疲惫不堪的苦笑,仅这一个牵动面部肌肉的小小动作,竟就须劳动起他全身的力气,再说一句话,更是将周身精气尽数榨干。感叹道:“我现在才知道,以前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原来跟着李师父学武,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江冽尘道:“所以你跟他学了这许多年,仍然是个窝囊废。‘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好比播种时付出多少,将来就能收获多少。安逸享乐,只能磨钝了人的身心斗志。”
玄霜瞪大双眼,道:“咦?原来你也读过《孟子》?”江冽尘对他这惊讶大是不屑,道:“废话,诸子百家,哪一个是我没读过?”
玄霜道:“看来凡事皆有例外,果然不错。你读过这许多本圣贤之书,可为人却还是这般残忍刻毒,还不如一个大字不识的西瓜小贩。下次我得跟汤师父说说,品行是天生的,不是后天读书所能轻易扭转。”江冽尘恼道:“你说什么?”玄霜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这一番说笑中,精神大振,力气又源源不断的灌入了身体。起身重新扛起竹竿和水桶,转身逃了。江冽尘还欲咒骂,都给他一律抛在脑后。
玄霜做事极有恒心,凡事要么不做,一旦开了头,就定要坚持到底,否则便会全身不舒服,总觉是犯了桩大错一般。宁可折腾得自己筋疲力尽。而江冽尘也与他在宫中的师长不同,对他的训练,定要他合格完成,其间绝不会有半点心疼,完全是比最严厉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