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翼苦笑一声,道:“李兄,你怎地还不明白?所谓的闲云野鹤,四海为家,不过是说来好听。你不会理解一个真正漂泊无依之人,心里是怎样的孤独。所有兴衰荣辱,都只能由一己担负。倘若仅是忧愁无人倾诉,倒还罢了。难得的一点喜悦,欢笑过后曲终人散,无法与任何人共享,那才是最深刻的寂寥。或许你不能理解,我原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公子,衣食无忧,却为何要选择这一条崎岖道路?人各有志,追求的东西也不尽相同。爹爹从小教导我读书习武,仿佛天地之间,除此无大事。剥夺一切人生的快乐,带着振兴家族的重任,日复一日,直至终老。这是我身为四大家族一员的命中注定。我却另有心思,觉得我的一生,不该束缚在几本剑谱,几卷诗经中。即使不能活得轰轰烈烈,至少也该有其价值。在父亲口中,我就该全盘照他所言,走他规定的道路,甚至连我的每一年,他都有所规划。若真如此,岂不等同于他的傀儡木偶?只要他手上套了丝线,便能牵引活动,却又何须让我以生命而独存?既然我有独立的思想、意识,我便要从心所欲。什么价不价值的,此类虚文,乃因人而异。就算我花费了一下午的时辰,在院子里捏泥巴玩,真正觉得有趣、快乐,那即是价值。我的价值,由我自己创造,不是给他。当然,这或许是我的反叛心思尤其严重,四大家族中,另外三家的传人,还不也是如此成长?却唯独我一人难以接受。即使不能统领别人,仅是主宰自己命运的资格,总该拥有罢?假如连此也不可得,何等卑微渺小,又能有怎样的大作为?因此我就打着这口号,离家出走,独自到江湖中闯荡。
然而人若是站到了顶点,曲高和寡,他的许多心思,就更无人会理解。我曾见过不少碌碌无为、得过且过者;也见过些兢兢业业,勤勉求学者。但我看到他们,并不敬佩,相反,我可怜他们。这些人怀着美好的遐想,一门心思向上爬,仿佛实现了心中目标,便能拥有何等突破。然而到达了上层,才发现不过如此,脱开他的信念太远,就如‘一山更比一山高’,看到太阳在西方落下,便长途跋涉,追寻他理想中的美好。殊不知,前路惟有看似接近,却永远不可能真正达到彼岸,世间正有这许多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偏生许多人看不分明,为此赔掉了一生的光阴,得不偿失。不过对我而言,倒宁愿放弃一切的武功、地位,与那许多蠢蠢求求之人为伍,最起码,他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就仍可拥有希望,哪怕只是微渺的奢望。眼中的生命所在,还是美好的。即使千金散尽又如何?天生我才必有用,有朝一日,总能扳回劣势。反观高高在上的王者,看似拥有一切,但失去追逐的目标,这才是最贫穷的。我们四大家族僻居荒山,不知世间变更,也不知如今的百姓都到了何等地步。吾辈要想重掌天下,根本不必如此辛苦训练。我有心找高手比试,并非是一味好战,而是因英雄惜英雄,或许只有站在同等高度之人,才能够理解你的想法。正如井蛙不可语于海者,夏虫不可语于冰者,曲士不可语于道者。对于七煞圣君,我很羡慕他,但却也同情他。即使真能成为世间至尊,茫茫天地之间,沧海无言,唯有空影相随,真不知何处值得追求?只怕他与家父,倒更合适来做一对父子。
第三十四章
行者在世间游荡,无非是因内心存有野性,不安于平庸,渴望云游四海,寻找一份值得他珍惜、爱护的东西。当他甘愿为一个女子停下远行的脚步,那么这位姑娘,一定是他的红颜知己。要知时机稍纵即逝,此刻就应全力把握,错过必将遗恨终生。笙循于我,也是这样特殊的存在。此生能娶到她,我愿足哉。即使被家父指着鼻子骂没出息,只要能握着她的手,我也甘之如饴。”
李亦杰脸色僵硬,听他一路长篇大论,竟连一句也插不上,看来自己与他,果然是两重境界的人。自嘲道:“是了,我就是你所说的井蛙。”
原翼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谓执着,利弊相间。好比你为了追随韵贵妃左右,发奋图强,当上武林盟主,又在宫里谋到一份差事……你相信我,满清之一统,是大势所趋,民间任何的起义军,最终都成不了什么气候。你能认清时局,就要时刻站稳脚跟,不要因小诱小利而有所动摇。”
李亦杰心中全无感激,反而腾起一股醋意,暗道:“你是胜利者,成功的娶到了心上人,当可坦然自得的说些风凉话。假如换作是你,处在我的地位上,看你还能否有这份潇洒?”他不善掩饰,话里也带上了几分不满,道:“四大家族地处世外桃源,想必不会位于京城左近,你又怎会在城中有了那一座府邸?”原翼道:“府邸么,一来我同你说过,是为了让笙循住得舒适,也许我不能终年陪着她,以此作为一种补偿。她的父母尚还健在,如有空闲,也可到府中居住,即是全家搬了进来,也自不妨,正利于时常照顾笙循,更好教我放心。到时我在外打拼,家有娇妻爱子等门,那就什么艰险都能克服。此乐何极?”
李亦杰满心不屑,更不满还是他所描绘的场面。要将南宫雪想作他的夫人,一阵酸溜溜还未尽消,下意识将自己与沈世韵一并作想。一时间又是羞惭,又是怨忿,道:“怎么,你却是给人家入赘去了?所用本钱还是自家积蓄?你这个上门女婿,做得还真是够本,夏伯父是真正赚到了。”原翼脸色登时一变,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孝顺未来的丈人丈母,不会劳动家里一分一厘。虽说我不会有太大出息,至少,也不是那种拆了东墙补西墙的败家子弟。李盟主是错看我了。”实则李亦杰一语出口,也觉言辞过分,但说出的话,却是收不回来。给他疾言厉色的抢白了一通,才讪讪挤出一句:“是我一时口不择言,实在对不住。还请原公子见谅。”
原翼心道:“你不是口不择言,不过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要是幼稚到跟你计较,也枉费我爹这许多年来的栽培。”口中胡乱应付,道:“自然,我不会怪罪李兄。但朋友交谈,有所不能之言。最好先留三分余地,只因你事前难以料知,究竟哪一句会触及旁人忌讳。忠言逆耳,对于开明之人,即使最终采纳,也不会记着你什么功劳。愚昧之人,更是一言半句也听不进去,却又何必浪费口舌?自己体会出的道理,永远比旁人强加的有效。交友只交五分,另一半,则将他摆上敬重一面,才能维持友情。不过有意保密之事,不要向任何人讲。明知嘴巴都不牢靠,伤了和气,却又是何必?世间每一个人,到底都是独自活着,便与客居他乡的游人相近。或许李兄要觉我所言残酷,但人早晚要面对现实,我既然说了,就不愿讲假话骗你,那不是我的作风。”
李亦杰大受触动,道:“是了,在不同之人面前,则讲不同之语。即使违背了本心,只要你确信,自己还保有一份清浊自分的警醒,世间再如何污秽,也影响不到你。这并不是两面三刀,而是一种处世之道。这些话,汤少师也曾对我说过。现在与你所言,还真是如出一辙。在宫里,他受欢迎得很。在江湖中,你不也是一样?”
原翼道:“哦,汤少师?便是六年前满清首轮科举的状元公汤远程?是了,那时我还在家里,饱受爹爹逼迫,他也常借此事教训我。哎,却又有什么了不起?我本来以为,那汤远程不是傻子,便是个天生的书呆子。考中状元又怎样,善于纸上谈兵,落到实际,又是一团糟。那些四书五经,我不过是不肯读,否则也不见得就输了给他。只是那诸子百家,此中深意,须以自身体会,强以骈文所束,以某种单一作答为准,只会使你的思想陷入僵化。不过刚才听你转述,我对他倒有了几分兴趣。据说他年纪很轻罢?六年前的考试,他还不过是个小娃娃,更是一应考生中,最小的一个。能有这番见识,当属不易。这位汤少师汤公子,说不定能成为我难得的知音。有空,记得给我引见引见。”
李亦杰为补偿先前一语失和之罪,忙不迭的点头答应。笑道:“你的名声由陆大人在宫里传开,如今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汤少师如若听闻,你对他很是赏识,也必定欢喜。”原翼脸上挂了一丝冷笑,道:“李兄,小弟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最为不愿之事,便是给旁人想象为三头六臂。什么慕名求访,我一概没兴趣接见。要是汤少师过不了这一关,那我跟他,也再无做朋友的必要。声闻过情,君子耻之。我不是君子,同有我小人之道。”
李亦杰干笑一声,只觉与他相处极是累人,每句话都要引出一套大道理来。两人分明是平辈论交,如今却得强摆出一副深受教诲之状,在心里便生出抵触。原翼不知是尚未察觉,还是有意不点破,又道:“李兄,若得闲暇,再到我府上坐坐,咱们把酒言欢,通宵畅谈。笙循对你,也定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瞒你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老公的朋友。万一以为人人如此,只怕日后限制我交友,那就……不大妙了。”
李亦杰想到先前在府中,对她动手动脚,极为失礼。脸上不自禁的发红,苦笑道:“是啊,她定要以为我是个专门调戏民女的登徒子,这个误会可就闹得大了。劳烦你,代我赔几句不是,可好?否则,我是没脸再见她了。其实弟妹温柔娴淑,有此过节,错处都在我。”原翼哈哈一笑,道:“你对她的马屁,我可以原模原样的转达。不过,道歉哪有请旁人帮忙之理?一听了便是不诚心。你自己去同她说啊?”李亦杰讪然一笑,随意应付过几句,终于辞别原翼,独自回宫。
方才还春风满面,回到皇宫,气温忽如骤然下降。想到既要继续在宫中当差,首先是得对这几日之事有个交代。沈世韵的确不会大发雷霆,但却会不断冷嘲热讽,说得他无地自容,仍未肯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