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笑着说:“二位说得都不错,世人一生所求不过出人投地光宗耀祖,以为功成名就才能不枉此生,除此名利其他都不重要了。所以光是劝几句是劝不住的,不过贫道自有一个法宝。”
苏晋微微点头,心想老道虽是出家之人,对于世道却仍有一番体会。功名利禄在士林也常常被称为俗物,但真正能对此物释怀的又有几人?功利意味着地位、尊严、锦衣玉食等等太多人们所求的东西,苏晋自认也不能释怀,他为了那颗自尊心已经竭尽所能,若是看破功名,现在还得寄人篱下吧。
文屠夫好奇地问道:“什么法宝,不如拿出来让咱们长长见识。”
老道拍了拍随身带的一个包裹:“一个瓷枕。贫道在邯郸时便将这枕头借给卢生,卢生倚枕而卧,一入梦乡便娶了美丽温柔出身清河崔氏的妻子,中了进士,升为陕州牧、京兆尹,最后荣升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中书令,封为燕国公。他的五个孩子也高官厚禄,嫁娶高门。卢生儿孙满堂,享尽荣华富贵。八十岁时,生病久治不愈,终于去世。断气时,卢生才一惊而醒,转身坐起,左右一看,一切如故,贫道仍坐在旁边,店主人蒸的小米(黄粱)饭还没熟哈哈,原来是黄粱一梦。”
说完这件事,老道犹自端起一盏酒来一饮而尽,长叹道:“人生所经历的辉煌,不过如此啊!恩宠屈辱的人生,困窘通达的命运,获得和丧失的道理,死亡和生命的情理,也不过如此。卢生因此醒悟,不再进京赶考了。”
苏晋听罢却没有就此进入自然之境界,他只是觉得这个事儿挺有意思,等回朝遇到中书令张说,倒是可以和张说谈谈,张说是很喜欢收集整理这些民间轶事的。像他写的《绿衣使者》在薛崇训还没登基时就赞叹有加。
文屠夫好像也没有醒悟,摇头道:“道长何不把瓷枕也借给我,我试试如何?”
老道笑道:“你有文运,终究能得偿所愿,人生如梦,既然能做一回黄粱美梦,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借贫道的枕头?”
三人相互不知道姓名,却在这处古旧的酒肆中聊得很欢,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尽兴。分别时,苏晋不忘问老道的称呼,老道倒也不拒绝,哈哈一笑:“先生有此一问,贫道怕要留名今古了!终究难逃声名所累啊,先生就把贫道称作吕翁罢。”
次日苏晋上朝,在内朝外头的槐树下等候觐见时,正遇到张说。张说是政事堂的人,苏晋是内阁的,平日大多数遇到多半就是相互作礼寒暄几句,很少谈得太多。今天两个不同衙门的人却相谈甚欢,几乎忘记了内阁和政事堂是两个相互牵制的衙门,他们正是找到了共同话题,张说实在对这类事十分感兴趣。
就连过来传旨的宦官张肖也见状十分好奇,只见二人有说有笑,便趁传旨后和其他大臣说话的时候听着苏晋说着什么。今日薛崇训又不见大臣,叫内给事张肖来叫大臣们各回衙门办公的。
张肖听到的一节正是借枕头那里,听了个大概也不好在大臣这里呆得太久,只得去温室殿回禀了。他见到薛崇训说完传口谕的事,便轻轻提及:“张相公和内阁苏少师在门外的槐树底下谈得很高兴呢。”
张肖被提拔起来做内给事,经常在皇帝大臣间走动,浸|淫得对政局也有了些见识,他知道内阁和政事堂其实是两处制衡的衙门,阁臣和宰相有说有笑的有点反常。张肖又负责帮皇帝联络内厂衙门,又密报消息的职责,此时便不忘提起了苏晋那事儿,也有邀功讨好薛崇训的意思。
“他们说些什么?”薛崇训果然问了一句。
张肖便自己听到的故事大概说了一遍,只有后半段卢生做了一个美梦然后放弃科举,前半段的来龙去脉他却没听到。不料薛崇训一听就脱口而出:“黄粱美梦。”
“皇上造了一个成语啊。”张肖忙奉承啊。
薛崇训听罢想起此时真还没有这个成语,顿时就笑道:“这成语的出处不会在我这里,应该会从张说的笔下流传。上回张说还写了一篇《绿衣使者》,写得很好;这回有这么一个好故事,他定然会改编成文刻印。”
张肖见薛崇训听说了那事儿之后表情轻松还笑起来,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态,张肖便不再多言了。
“黄粱美梦一词便让给张说了,不过我倒是想出一首诗来。”薛崇训饶有兴致地说道。
“皇上的诗每句都是千古绝唱,天下都会传唱!”张肖刚才拍到了马腿上,这时薛崇训还没开作诗,他就先歌颂起来。薛崇训也听习惯这种话了,不以为意,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踱几步,看样子是真要作诗了。一旁帮着他批阅奏折的妹妹河中公主也笑嘻嘻地拿过来一张纸放在面前,一手提起砚台上的毛笔,一手托住下巴,兴致勃勃地注视着薛崇训。
踱了几步,薛崇训总算“回想”得差不多了,便开口吟道:“四十年中公与侯,纵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向先生借枕头。”
张肖还没赞出来,河中公主就抢先笑道:“哥哥作得好诗!”连一旁姚婉也作沉思状,显然这首诗的内容有些嚼头。
薛崇训心情变得很好,“哈哈”地爽朗笑了几声,回头见河中正将诗默写下来,便指着她面前的纸道:“写完了让张肖誊抄两份,一份送给苏晋一份送给张说。”
张肖忙遵旨去办,将内宫的诗传到南衙时,大臣还以为皇帝有什么政令口谕,不料是一首诗。大臣们兴致一来,就要以此为题作诗回赠皇帝,南北中枢今日的气氛倒因此变得一团和气。
第十卷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第一章 乱象
“营州必得而复失!”这是张五郎的心腹蔡宾密进的第一句话,听起来有点危言耸听。
蔡氏是张五郎的丈人家,籍贯同是岭南,以前却并无门楣,不过是商贾之家。当初张五郎遂薛崇训在鄯州时,尚无今日之显赫地位,偶见祭拜亡亲的蔡氏小娘便一见倾心,在旁人的撮合下喜结良缘。世人很讲究门当户对的联姻,但没有绝对的事,当初武则天还出身木材商人。而且谁也没想到薛崇训会开国登基,张五郎会封侯拜将。蔡氏是张五郎明媒正娶的正妻,已经育有一女,今年又怀上了;蔡氏同属岭南人,故而他们蔡家的人和张五郎是很亲近的。
这回跟着他到河北道的蔡宾便是蔡家的亲戚,以前是跟着蔡翁在生意买卖上出谋划策的人,还是一副商贾的头脑,所以就算他说得危言耸听,张五郎还是很淡定,打心眼里不怎么瞧得起蔡宾的见识。
于是张五郎摸着案上的琴左顾而言它,叹了一声道:“此时镇守营州不知何日能返,内人生育也不能回家了。”
蔡宾愣了愣,忙劝道:“大事要紧,此非将军牵挂家小的时候。”
张五郎不理会,犹自摆弄着面前的琴,他其实根本不懂音律,多有附庸风雅之嫌。只因薛崇训也是个半吊子,却与喜欢与杜暹一起把玩音乐,这种风气便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了下边的一批自喻儒将的将帅,听说殷辞也在请名家指点音律。
蔡宾有些焦急地说道:“营州是东北丝绸之路的要冲,契丹占据此地时获利颇丰,今落入大晋之手他们绝不会甘心,更不会善罢甘休,此时已在蠢蠢欲动寻找机会。虽然将军手里有三镇兵马,但明光军精锐之师调走,营州武备大损,情形堪忧。”
张五郎心道蔡宾果然是改不了商人的头脑,满脑子想得就是利。他便忍不住说:“营州情形不妙,我早有所察,只是你没说到点子上。险处首先在国内,一是要修城势必大举征发民丁,引起河北道各地百姓不满,就算是北衙派来了造水泥的人也不能改变这个现状;二是营州与周边各族对立,河东都督府、幽州都督府两地精锐尽在营州,谨防河北有乱臣贼子叛乱,届时调营州精兵南下又让异族有机可乘。所以我已上表兵部,请增安东都督府健兵数量,并将安东镇治所迁到营州,以此长久防范此地。
其次营州长史薛讷进言,之前营州对胡人的政策太过苛刻不利于长治久安。我与薛长史看法相同,故而改变政令,在柳城设置学校,收拢一部分倾向大晋的识汉字的胡人,再任用他们到胡人聚居的州县做官,实行以胡治胡,从而改变营州各地叛乱此起彼伏的紧张局面。”
蔡宾道:“招募兵员训练以及教化胡人都不是短时日能见效的法子,恐怕远水不能救近火”他又走近了两步,低声说道,“当前危局都是杜暹施政不当所致,却要让将军来承担。若是任命新的河北总管时皇上在宫里,定然不会选将军来趟这浑水。依我所见,河北一旦有事,咱们是无计可施!”
张五郎沉默不语。琴房外面到处都是积雪,东北的冬天十分寒冷,正值阴天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大白天的房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两盆取暖的木炭,朦胧不清的光线好像是旁晚一般。
蔡宾放低了声音继续劝道:“咱们得尽快上书朝廷,把眼下的处境事先言语一番,皇上和大臣们明眼一看就知道当前局面非将军的责任,而是杜暹遗留下来的问题。如此一来,万一出了事儿,将军的罪责也不大。另外营州相比河北榆关内的地盘,不过是化外之地,若是两线乱起来时,将军宜身在幽州,而将营州失守的责任推到守将身上;加上皇上念旧,念及将军多年追随,必定不会追究将军丢失营州之罪。忠言逆耳,将军宜早作打算,不可不察。”
“张某岂是那等人?!”张五郎顿时有些不快,“营州的形势我自会上书,但推卸责任这样的事决不能干!到时候真遇到战事,我便留在柳城死守,人在城在,方不负朝廷封疆之重托。”
营州天寒地冻,土地冻得和石头一样硬,但挖煤、炼焦、烧水泥诸事一天也没消停过。河北道大举修筑工事的政令盖着长安各级衙门的大印,从营州总管行辕到地方州县都要加紧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