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我第一个见到的穿衬衫的土著人,确切地说,他们穿着西装,只是又脏又破,好像是从日本人手里买来的二手货。
他们是两个大孩子,其中一个没带帽子,一丛黑发长在他香瓜一样的脑袋上;在他荔枝肉一样光滑的脸上有一双西瓜籽一样的眼睛,似乎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曾经浮现在他呆板的脸上;他大约二十岁,也许五十岁,肥胖使他的脸上出现了横纹。
松弛的肌肉使他看上去不如他的同伴危险,他的同伴是一个脖子粗大、体态魁梧的男人,戴着草帽;他的五官扁平,看上去丑恶极了,脸上满是皱纹和麻子,一道白色的刀疤横贯右颊,仿佛是天生的。
最难看的地方是他的眼睛,但它们一点儿也不愚蠢,它们冷酷、陰沉,闪动着狡诈的光芒。他从手中的扑克牌上面看着我,说:“六。”
起初,我以为他在下赌注,但看到一丝不满掠过他凌厉的眼睛,我问了一句:“什么?”
他的门牙没有了,其余的牙齿都是肮脏的橡木色,与他的皮肤差不多。
“六。”
“那是什么?我的房间号?六号房间?”
他甩了一张牌,“六。”
“我不明白。”
“六!”
这仿佛是我能得到的最明确的指示了,我走到大楼里面,穿过一道没有门的拱门,沿着走廊向前走,鞋底在硬木地板上发出声响。走廊两侧都有门,墙壁上抹着灰泥,没贴壁纸,通往二楼的楼梯在后面。楼内似乎没有安全出口,塞班岛的防火视察员显然玩忽职守。
好了,六号房间,我在门牌上注明六的房门前停下脚步,转动门把手,发现门并没有锁上。一双拖鞋摆在房门里面,我换了鞋。淡黄色的灰泥墙上空空荡荡,一扇挂着窗帘的大窗户面对着楼旁的一层木房子,虽然小楼的外观是西式的,而里面的格局却完全日本化:地毯是上好的草垫,被子铺在地上当床,两只坐垫摆在低矮破旧的柚木小几前;没有壁橱,但有一个挂物架;唯一一个能让任何非日本旅游者感到认同的东西,是一只带镜子的梳妆台。
我的旅行包就放在梳妆台上。
我检查了包内的东西,找到了我的勃朗宁手枪,我装进枪里的弹夹与两个备用弹夹看起来似乎没人动过。我握着手枪,抬起头,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或者说是一位持枪牧师的狂乱的脸。
然后,我仰头注视着天花板,不是为了得到上帝的训示,而是在思索“西丑坎”的话:那个女人,“艾美拉”,就在第二层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上楼去挨着房间敲门?带着我的手枪,以便在需要时给人以祝福?
一声敲门声惊吓住了我,我不知道是把手枪塞进旅行包里好,还是插在腰间,用黑外套遮盖着它好。
“奥列瑞神父?”
苏朱克局长的声音。
“是我,什么事?”
我把手枪放回到旅行包里。打开了房门。
苏朱克局长恭敬地站在门外,双手拿着带金色徽章的头盔,“希望你在这里感到舒适。”
“谢谢,这里很好。请进。”
苏朱克向我点了一下头,几乎像是鞠躬,他脱了鞋走进房间,我关上了门。
“那两个在门厅里的男孩,”我说,“是为你们工作的吗?”
他皱起了眉头,“杰苏斯与雷门?他们给你找麻烦了?”
“没有,我只是看到了他们的衣服与警棍,觉得好奇。”
“警?”
“警棍。警棍?”我连换了几种不同的说法,又假装举起一条警棍怞打了一下自己张开的手掌。
他明白了,“他们是土著警察,有十个查莫罗人为我们工作——内部保安。我们让杰苏斯”他用一根手指沿着脸的右侧滑下去,模拟着那个脖子粗硬的查莫罗人脸上的刀疤。
我点点头,知道他指的是谁。
他继续说:“我们让杰苏斯大部分时间待在这里看守,杰苏斯是个一流的‘占哥凯丑’就是侦探,他很照顾他的人。”
突然之间苏朱克说话像个牧师,但我忖度他的意思是在说,杰苏斯在调查查莫罗人的犯罪方面很在行。
“嗯,”我说,“他并没有给我找麻烦‘西丑坎’说你们想让我帮个忙,同一个住在这旅馆的女人有关。”
“是的,”苏朱克局长说,“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
很快,我们在地板的坐垫上面对面地坐下来。
他的脸色显得很凝重,语调中有一种遗憾的味道如同棚架上缠绕着葡萄藤,“有些人认为旅馆中的女人在你上面的房间里应该得到宽恕,他们说她是个好人,一个美丽的女人。”
我尽量不把他的话在我心中引起的寒意流露出来,故做轻松地说:“如果她是‘西丑坎’所说的那个女人,她也是一个著名的人,重要的人。”
“不错,这是真的。然而我不赞同她到这里来扮演间谍的角色,这是无可挽回的,她应该被处死。”
然后,苏朱克局长请求奥列瑞神夫帮一个忙。
第十八章 舍身取义
门后传来一个柔和、压抑的声音:“什么事?”
那三个简单的字中索绕了我多少希望,多少梦想?它引导我穿越了岁月,穿越了海洋。那个低沉的富有磁性的坦率的女性声音,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再次听到它。
“阿美?”我对着门说,几乎用脸去摩擦那粗糙的油漆斑驳的门板。
门内没有反应,门那边的人只许诺给了我三个字。
我向左右看看,仿佛一个小孩子初次穿过十字路口——楼梯并在走廊的一端,窗户在走廊的另一端,没有苏朱克局长,也没有他的查莫罗流氓打手。我仍然压低了声音,以防万一有人偷听到。
“阿美——我是内森。”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也可能只是几秒钟的时间,那扇门终于裂开,开了一道缝,露出了一张苍白的化了淡妆的椭圆形的脸——她的脸,在那头熟悉的蓬松的棕色头发下,一只忧郁而警觉的灰蓝色眼睛吃惊地望着我;被门挡住半边的迷人的双唇(没有涂口红)张开了一半。
“你知道我不喜欢在已婚女人身上看到什么吗?”我问。
门开得大了一些,露出了她整张脸和脸上吃惊的表情,她仿佛僵在那里,然而她的嘴唇在轻轻颤抖,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来,“什么?”
“我们总是在旅馆里见面。”
她向后退了一步,不相信似地摇着头,手捂在嘴唇上,眼睛里溢满了泪水。我走进房间,把房门关上。她看起来瘦多了,但并没有骨瘦如柴;她的脸颊消瘦,但并不是瘦骨磷峋。她穿了一件男式的短袖运动衫和一条锈红色的裤子,没有穿鞋,看起来整洁而清爽。
在她扑进我怀中之前,我只来得及注意到这些。她死死地抱住我,我紧紧地拥抱着她,让她靠自己更近些。她在我的胸前啜泣着,一遍又一遍轻唤着我的名字;我吻着她的颈后,也许我也流了泪。
“你到这儿来,”她说,“你怎么能到这儿来?疯了你到这儿来太疯狂了这儿”
第一个吻让我们吻了很长时间,咸涩,温柔,渴望,似乎没有尽头,但她终于挣脱开了我,只是一点点,仍倚在我的手臂中,用迷惑的神情注视着我。她似乎无法说出任何话语来,惊讶的情绪仍在冲击着她。
于是,她再次吻我,爇烈地;我品尝着她的味道,然后温柔地抬起了头。
“悠着点儿,宝贝,”我说,用手指理了一下神父的白硬领,“我要遵守禁欲的教规。”
她大笑起来——有一点神经质在里头——说:“内森…黑勒是一名牧师?很好很有趣。”
“是伯廉…奥列瑞神父,”我纠正了她的话,从她身边踱开,打量了一下她的房间,“如果有人问起的话”
她的起居室同我的相似,里面有几件额外为美国“客人”保留的东西:一把相当破旧的褪了色的带绿色坐垫的安乐椅放在窗前,俯视着邻居的房屋与远处的屋顶;一张日本风格的小桌子上摆着台灯与烟灰缸,烟灰缸内有几段残香,仍有香气在房间内若有若无地飘散,显而易见,这是阿美用来与戈瑞潘的鱼干与椰肉干的味道抗衡的东西。
她也有同样的草编地毯,铺在地上的睡榻,低矮的柚木小几与放在地板上的坐垫。衣架上挂着几件样式简洁的连衣裙,还有格子衬衫与沾满了油污的破旧的飞行皮夹克,当她用维哥载着我从圣路易斯飞往伯班克时,穿的就是这件飞行夹克。我检查了墙壁——包括她梳妆镜后面的墙壁——想找到一些窥视孔,但什么也没有,这表明我们没有被人监视。看来我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日本人在监听技术方面井不怎么在行。
然而,我们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她问,睁大了眼睛注视着我,看不出眼睛里的表情是欢快、怀疑还是恐惧,“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到这里”
“这有问题吗?”
“没有,”她说,微微一笑,“见鬼,没有。”少有的诅咒从她的嘴唇里吐出来,她再次投人我的怀中。我紧紧地拥抱着她,然后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回忆着,之后再温柔而甜蜜地吻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问,脸颊压在我的胸膛上,双手环抱着我的腰,似乎怕我像空气一样逃逸了,“你为什么”
“你知道,”我说,“我是被雇来的,为每周一千美金工作。”
她把脸埋在我的衣服里平静地大笑起来。
“你只是不肯承认,是不是?”她仰脸注视着我,露出她灿烂的笑容,“你是一个浪漫的傻瓜,我的唯利是图的侦探绕地球半圈,为了一个女人”
有很多事情我想询问,想要了解,然而我知道她心中也积存了许多问题,只是不知道如何问起,从哪里问起。我们就那样站立着,互相依偎着,于是我说:“我原以为也许”
她注视着我,脸上是打趣的神情,“什么?”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