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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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传-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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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军的习惯,现在,行进在家乡静谧,和平的田野上,心里格外舒坦。太阳爬上了树梢,霎时间,给大地抹上了一层金子的颜色。此刻,他望着远村近树,披金挂银,不觉心花怒放起来。
  傍晚,他到了县城,走进县委机关大院。这里原是一家钱庄,梁斌住在东屋。
  在孙犁的印象里,梁斌朴实、厚重。他们最初认识,是在1938年春,孙犁到蠡县组织人民武装自卫会的时候,那时梁斌在县里领导着一个剧社。1941年孙犁从山地回到冀中,参加编辑《冀中一日》,他们接触机会很多,便熟起来了。1943年,孙犁在繁峙县境内坚持了三个来月的反“扫荡”,在战争空隙,还翻越了几个山头,去看过他一次,当时,他正随西北战地服务团行军,到太原执行任务。
  他们也有数年不见了,老朋友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这天晚上,就说好了孙犁下乡的地点。梁斌那里,有一个管文件的身材不高的女同志,姓朱,叫银花,孙犁就被安排到她家住的村子——刘村去工作。
  刘村是一个大村子,孙犁进村后,按照约定,先找到银花家里,见到了她的妹妹——锡花。这是一家中农,锡花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高高的个儿,神态虽然透着明显的稚气,但热情、爽快,能说会道,很会办事,正在村里当着党支部委员。中午,她给孙犁做了一顿可口的家乡饭,使孙犁至今不忘:煮红薯、炒花生、玉茭饼子、杂面汤。
  锡花家里没有母亲,父亲有四十来岁,穿着和外表都不像农民,而像一个城镇归来的商人。他脸上盖着酒气,不爱说话,在人前总像做错了事似的。在县城,孙犁听说他不务正业,当时猜想,也许是中年鳏居的缘故吧。
  锡花的祖父倒很活跃,有些江湖气,黑而健康的脸上,笑容不断,不像有七十来岁。凭着感觉和观察,孙犁推断他应该是一个牲口经纪或赌场过来人。他好唱昆曲,饭后,拍着桌沿,给孙犁唱了一段《藏舟》。这里的老一辈人,差不多都会唱几句昆曲。
  孙犁以普通村民的身分,在刘村住了三个月,人熟地也熟,有些不愿意离开了。他在这一年(1946年)3月30日给康濯、肖白(《晋察冀日报》的一个编辑)的信里,这样描绘着自己的生活:“因为梁斌同志的照顾,我的写作环境很好,自己过起近于一个富农生活的日子,近于一个村长的工作,近于一个理想的写作生活。”①在这段日子里,锡花常到住处看他,有时还带些吃的去,有时也商量工作。孙犁也常到她家去坐坐,她也总是那样勤快活泼。孙犁这一年写的小说《“藏”》②,里边的女主人公浅花,就含着锡花的影子,或者说,是一个完全艺术化了的锡花:……媳妇叫浅花,这个女人,好说好笑,说起话来,像小车轴上新抹了油,转的快叫的又好听。这个女人,嘴快脚快手快,织织纺纺全能行,地里活赛过一个好长工。她纺线,纺车像疯了似的转;她织布,挺拍乱响,梭飞的像流星;她做饭,切菜刀案板一齐响。走起路来,两只手甩起,像扫过平原的一股小旋风。
  总之,锡花是给孙犁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一个人物,后来他到了河间,还给她写过几回信,锡花每次回信,都谈到自己的学习。天津解放后,孙犁进了城,才断了来往,不过仍关心着她,十多年以后,还向同住在天津的梁斌问起她的消息。梁斌告诉他:1948年农村整风时,她家好像有些问题,被当做“石头”搬了一下。农民指她家是“官铺”,还编了歌谣。锡花仓促间寻了一个极普通的农民,结婚了事,好像很不如意。孙犁闻之默然,几乎是祝福式地发表了他个人的想法:我在那里居住的时候,接近的群众并不多,对于干部,也只是从表面获得印象,很少追问他们的底细。现在想起来,虽然当时已经从村里一些主要干部身上,感觉到一种专横独断的作风,也只认为是农村工作不易避免的缺点。在锡花身上,连这一点也没有感到。所以,我还是想:这些民愤,也许是她的家庭别的成员引起的,不一定是她的过错。至于结婚如意不如意,也恐怕只是局外人一时的看法。
  感情的变化,是复杂曲折的,当初不如意,今天也许如意。很多人当时如意,后来不是竟不如意了吗?但是,这一切都太主观,近于打板摇卦了。①打板摇卦也是一种期望,即期望着和他一起生活过的那些人们生活得更好。孙犁对于他所关心的那些人们,总是怀着长久的系念和深深的祝福。
  在刘村,孙犁住在村北头一家三合房大宅院里,这原是一家地主,姓郑,房东是抗日干部,不在家,房东太太也外出,看女儿去了。只有一个老佣人看家,并帮孙犁做饭,闲时也坐在椅子上陪孙犁说会子话儿。他叫白旦,在农村,是被看作缺个魂儿、少个心眼儿的那种人,其实却是极其质朴的贫苦农民。他有一只眼睛不好,老流泪,不断用一块破布去擦。有时,孙犁在宽广的庭院里散步,他就静静地坐在台阶上,一时间,像失了思想的木偶似的,一动也不动。夜晚,孙犁在屋里点起一些秫秸取暖,他便蹲在一边,就着火抽烟。他的形象,在孙犁心里造成了一种沉重的感觉:“他孤身一人,年近衰老,尚无一瓦之栖,一垄之地。无论在生活和思想上,在他那里,还没有在其农民身上早已看到的新的标志。”同样,在十几年以后,孙犁也把他的祝福送给了这位老人:1948年平分土地以后,不知他的生活变得怎样了,祝他晚境安适。①郑家对门,是妇救会主任的家,在这里,孙犁却有一段他十分不愿意碰到的“艳遇”。
  孙犁已忘记这家姓什么,只记得妇救会主任有一个男人似的名字——志扬。志扬的丈夫在外面跑生意,家里只有她和婆母。婆母外表黑胖,工于心计,一照面,孙犁就看出了她这一点。孙犁初到郑家,村干部很是照顾,她以为来了重要上级,亲自过来看孙犁,显得很亲近,一定约孙犁去她家坐坐。第二天,在平时人们吃罢早饭的时候,孙犁去了。她正打扫庭院,庭院显得整齐富裕,新油饰的门窗,闪着亮光。她叫孙犁到儿媳屋里去,儿媳也在屋里招呼他去。他走进西屋,却见主任还没起床,“盖着耀眼的红绫大被,两只白皙丰满的膀子露在被头外面,就像陈列在红绒衬布上的象牙雕刻一般。”①见此光景,孙犁急忙却步转身,婆母却在外面吃吃笑了起来。从此,孙犁再没有到她家去过。
  有时在街上遇到她,她也变得非常冷淡了。这并非因为孙犁的“迂”,而是因为她看透孙犁既不骑马,也不骑车,只是一个身着粗布棉衣,挟着小包东跑西颠的行脚僧似的干部。确实,孙犁进村以来,既没有主持会议,也没有登台讲演,她看准这种干部主不了村中大事,得罪了也没关系,更何必设局奉迎?
  这户人家在1948年冬季被斗争。听到这个消息,孙犁一点也不惊异。
  在这期间,孙犁曾将妻子和两个女孩子接来,同住了几天,为主人看家尽职的白旦,却有些不耐烦。在送她们回家的路上,坐在农村用牲口拉的那种大车上,因为天气还冷,妻子将双手插在他的棉袄口袋里,在夕阳照耀下,她显得很幸福。在人生的长河里,这一瞬间的表情,永远留在孙犁的记忆里了。八年抗战,鹊桥难搭,她即将四十岁,脸上的皮肤,已变得粗糙了。
  在村里,孙犁还遇到了一位老战友。他叫郑松如,十几岁参加抗日,原在冀中区的印刷厂工作,后来调到《晋察冀日报》,仍在印刷厂工作。两人虽然头回见面,由于经历相仿,所以谈起来非常亲切。
  他脱离工作已经有四五年了,说起来也是人生的一段不平常的故事。原来,他父亲多病,娶了一房年轻的继母。继母足智多谋,一定要他回家;他不肯,声言抗日为重。继母便给他说好一门亲事,新婚之后,“枕边私语,重于诏书”,松年果然不再回山地,“脱鞋”,(妥协)了。
  在革命队伍里,“脱鞋”是丢人的事,但松如此刻和孙犁谈起来,已经没有惭怍之态,倒是对孙犁困苦奔波的生活,时露嘲笑的神色。如此,每当孙犁好言相劝,谈到“归队”,他就托故辞去。
  一天,他把孙犁带到家里去。那是一处富家人的大宅院,虽有破落之象,但规模未减,孙犁被让进洞房,看到了他那按年龄来说显得肥胖了些的新妇。新妇看见生人,溜下炕来出去了。因为是老战友,孙犁并不客气,靠在叠得很整齐的新被垒上休息了一会儿。这时,他打量了一下这裱糊得如同雪洞一般的洞房:阳光照在浸过桐油的崭新窗纸上,玻璃般明亮;用红纸剪贴的各式各样的纤细、精巧的花朵,把房间点缀得既富丽又温煦;房间的陈设,脂粉的香气……无处不洋溢着新婚的喜悦和美满的气氛。看着看着,孙犁忽然不安起来:


  柳宗元有言,流徙之人,不可在过于冷清之处久居,现在是,革命战士不可在温柔之乡久处。……当然,这里没有冰天雪地,没有烈日当空,没有跋涉,没有饥饿,没有枪林弹雨,更没有入死出生。但是,它在消磨且已经消磨尽了一位青年人的斗志。①
  孙犁告辞了洞房的主人,独自又回到那冷屋子冷炕上去——那里只堆着一些破毡败絮,另外,还得自己去向村干部要米,自己筹划饭食。对于这种生活,孙犁并不觉得低下,相反,他心安理得,情绪高昂:生活啊,你在朝着什么方向前进?你进行得坚定而又有充分的信心吗?
  “有的。”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回答我,我睡熟了。②
  刘村三个月的生活,是新的行程的开始,在这里,除了《“藏”》,他还写了另外两篇小说——《钟》和《碑》③。此外,他在这个村庄认识了文建会的一位负责人,这个人成了他塑造《风云初记》中变吉哥这个人物的一个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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