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醉仙楼喝酒,直到天黑,酒楼快要打烊,这才出来。路上便出了事。英白罗惨死在街头,林平之挣扎着奔回到福威镖局,刚撞开大门,便倒了下去。
林平之趴在床上,迷迷糊糊的,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他失血过多,伤口又有些感染,几天来一直高烧不退。
他发着烧,有时候看到父亲母亲,有时候含含糊糊的说胡话,大多数时候却还是明白的,知道有医生来看过,听得见岳夫人的叹气,岳灵珊的哭哭啼啼。他甚至听见岳灵珊怒气冲冲的说,要找令狐冲讨个说法。他无力阻止,只能随着她去。
他总以为自己冒险留下来,是能查出些什么的,他以为就算有危险,至少也没这么快……他以为时时刻刻跟岳灵珊、跟英白罗他们在一起,自己就是安全的。英白罗是因为他死的,没有英白罗多了一句嘴,多拖住那人一时半刻,他绝对不会有命回来。他痛得喘不来气,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夜色渐深。
一会遍身冷汗的从噩梦中惊醒,一会又糊里糊涂的睡着。他俯卧着,枕头上都被冷汗打湿了。
昏天黑地之中,忽然仿佛听到有人急切的叫他:“师弟,师弟?”
即使恍惚中他也辨得出这是令狐冲的声音,心口处好像被什么重重地击了一下子,想赶快醒来,眼皮却像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忽然又想到:“他又怎么会来?难道我还是在做梦?”
他的声音更加清晰了:“平弟,是我,求求你……你醒来看看我……”
他狠狠地咬了自己的舌尖,刺痛,竟然不是做梦。这疼痛也惊醒了眼睛,缓缓地抬开眼皮,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他真的看见了令狐冲。
他犹自怕是做梦,瞪大了眼睛,用力辨认,真的是令狐冲,他不是走了么?他为什么又回来?
他终于睁开眼睛,令狐冲放了心,握住他放在枕边的那只手,轻声道:“我看过你背上的伤,别怕,会好起来的。”他说着,忍不住把他的手放在嘴唇边亲了亲,眼睁睁的看着他眼眸中布满水汽,心疼得像被刀割,
窗外忽然清清楚楚的传来梆子声,有人低声道:“令狐冲,天快亮啦!”林平之吓得浑身一抖,令狐冲慌忙安慰他:“别怕,是我朋友。”他也知道天快亮了,他不能再待下去,狠一狠心,说道:“你乖乖地养伤,等我回来。”
林平之闭上眼睛,用力摇头,低声道:“不,大师哥,你……你带我走。”他突然就克制不住,哽声道:“带我走,带我走!”
令狐冲一怔,他比谁都更想要带他一起走,可是他伤成这个样子,怎么走?好言好语的劝慰:“你伤的太重,怎么赶得了路?听话,好好的把伤养好,我回来接你。”
林平之咬紧了牙关,手抓着被子,狠狠地紧紧地抓着。令狐冲不了解他最痛苦的是什么,即使面对令狐冲,他也有太多的欲言又止。他极痛苦的压低了声音,颤抖着说道:“你……你还不明白么……除非你带我一起走……否则我们再也不能相见。”
这句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令狐冲并不懂他话语之外的意思,可是他相信,他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相信,他们或许真的再没有相见的机会。“带他走”,这念头陡然占了上风。然而林平之的伤太重,怎么能任性乱来?
他的犹豫为难都写在脸上。林平之看着,惨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几丝红晕,忽然伸手勾住他的肩膀,费力的抬起上身,在他嘴唇上轻轻地吻下去。只是那么轻轻地、嘴唇和嘴唇的熨帖,他并不真正知道怎么接吻。
可是这样也尽够了。他并不是非跟他走不可,他管得了自己。他也不能走,他知道剑谱在哪里。
缓缓地离开他,他俯卧回去,手肘蒙住眼睛,哽咽的声音闷闷地流出来:“你走吧。”
窗户突然被拉开了,田伯光一脸恼怒,低声喝道:“令狐冲,你他妈的还是不是男人?”
棒喝不过如此。令狐冲再也不犹豫,俯身把林平之扶起来,柔声说:“你背上伤口厉害,可别牵动着了,我背你。”
林平之却摇摇头,小声说:“是我太任性,我……我不走也没关系,你肩膀上也有伤,我知道。”令狐冲说:“我那点小伤算什么,早就好了。”林平之只是摇头,不肯让他背。田伯光看不过去,跳窗子进来,嬉笑道:“令狐兄,不如洒家来帮帮忙,你瞧怎么样?”
林平之见他换成了和尚的装束,不由惊讶。令狐冲斜眼看他,满脸信不过,田伯光笑道:“怎么,怕洒家趁机占你心肝宝贝的便宜么?嘿嘿,嘿嘿。”说着,将林平之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摇头晃脑的道:“不错不错,不过比起我那小美人儿师父,差着还远,嘿嘿。”
令狐冲心想,不找他帮忙,也没别的办法。时间不等人,说不得,只好说道:“田兄别开玩笑。你愿意帮忙,那是最好,反正不帮我也没话可说,你直接跟我的剑说话好了。”田伯光眼一瞪,怒道:“令狐冲,现在是洒家不想趁人之危,好不好?否则我也不用动手,只需放开嗓子叫唤一声,你猜你那些师父师娘,师弟师妹,他们会不会醒来?醒来之后跑到这儿,一见你们俩这你侬我侬的模样儿,会怎么着?”
林平之一看他两个又要说僵,两人斗起嘴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得说道:“田兄,只是多有麻烦你,大恩不言谢,我师哥不会说话,你别见怪。”
田伯光满脸堆笑,道:“哪里哪里,绝不见怪。”说着斜眼瞧着令狐冲,冷笑一声,也不跟他废话,走过来在林平之身前蹲下。令狐冲急忙帮林平之穿上鞋子,扶他上了田伯光后背。自己拔剑出鞘,在帐子上割了一片布下来,蒙在脸上。他到底还是怕给人瞧见,说不清楚。
幸而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三个人一路跑出福威镖局,连个鬼影子都没撞见。到了拴马的地方,田伯光和令狐冲一起把林平之扶上一匹马,令狐冲随后上去坐在他身后给他靠着,三人两骑,在城门边稍待了一阵,等到天色蒙蒙亮,城门一开,立刻快马加鞭的出城而去。
☆、私语
马背上颠颠簸簸的,林平之便有些迷糊,软软的靠在令狐冲怀里好一阵子没有动静。他伤得太重,令狐冲很怕他受不得颠簸,伤口撕裂,或者昏迷,单手捞着缰绳,腾出一只手来握着他的手,将自己的内力输送过去,护住他的心脉。
林平之半睡半醒之中,也能觉到他内力之浑厚绵长,与先前何止天差地远,有心想问他这些日子在哪里?又是怎么治好了伤?却又不忍开口打断了这颠颠簸簸的宁静。看着福州城渐渐的远去,难言的惆怅涌上心头:故乡别后,更不知何日能再见。
三人两骑上了官道。田伯光越跑越快,转眼背影只剩了小小的一个点。令狐冲竟没发觉。林平之低低的“哎呀”一声,说:“田兄跑远了。”
令狐冲心不在焉地抬头看看,笑道:“他心里记挂着仪琳师妹。”林平之奇道:“难道他真心喜欢上仪琳师妹了么?他又为什么做了和尚?”令狐冲说:“这个说来话长。你不累么,累就靠在我怀里睡一会儿,咱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
林平之摇摇头说道:“我不累。”思来想去,低声说:“你还是得陪恒山派那些师姐师妹们去龙泉?不然我还是不要去了……”令狐冲问:“你是怕她们说你我的闲话,是不是?”林平之不回答,令狐冲只说:“你放心,她们不会的。”
林平之低声说道:“我知道她们不会,可我还是怕……大师哥,你答应我,在外人面前,我们永远只是师兄弟。”
令狐冲笑道:“你怕什么啊,咱们一切如常就是了,难道我想亲亲你,抱抱你,还专挑别人在跟前的时候么?不过我也不想刻意装模作样。等恒山派的事情一了,嗯,还有你的家仇,等这些事一了,我们就一起退隐江湖,找个风景好的荒山野岭,或者海外仙岛,就咱们两个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好不好?”
林平之侧回头,看着他,展颜笑了。令狐冲看他笑,心里痒痒的,头一低,在他脸颊上亲了亲。他吓一跳,赶忙推开,四下里看看,幸好天时还早,官道上什么人都没有。
他正一正脸色,作色道:“以后再这样,我就真生气了。”令狐冲不说话,只是笑。抖了抖缰绳,吆喝一声,快马加鞭追赶田伯光而去。
往前走了不远,便追上了田伯光,他也是放满了速度等着他们两个,一见令狐冲,再见林平之惨白的脸上丝丝红晕,便不怀好意的笑。令狐冲对他这笑容视而不见,只说:“有劳田兄久等。”
田伯光悠然道:“我久不久等无所谓,只是我那小美人儿师父等得心焦。”令狐冲登时有些着急,说道:“咱们快马加鞭,路上别再停下就是了。”
这一白天就是不停地赶路,肚子饿了便在马背上吃点干粮。他们连夜赶回来,还要再快马加鞭的赶回去追上恒山派的尼姑姑娘们一起北上龙泉救人。只是令狐冲怕林平之伤重受不住,急得眼睛冒火也尽量让马跑得四平八稳。
林平之跟他在一起,心情舒畅,这一整天虽然颠簸,精神却还好,撑一撑也还过得去。但令狐冲看着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跟田伯光商量:“咱们这么赶路,我师弟怕是经不住,恒山派那边又不能等,不然田兄辛苦一趟,先追上恒山派诸位师妹,我和师弟随后就到。”
田伯光一笑道:“令狐冲此言差矣,你与我,谁的功夫高,恒山派小尼姑更相信谁?不过是落后一步照料你师弟嘛,我瞧,这美差你就让给我,你先去追小尼姑,如何?”
令狐冲急得不行,只能跟他耍横:“好,你不去是不是?回头等我碰上你太师父,我就,哼哼,我就如此这般跟他老人家说说,看你怎么办!”
不戒和尚是田伯光的罩门,一听便软,苦笑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