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道:“咱们不是一路,我先走了。”上了一匹马,向任我行、向问天抱拳,朗声道:“任教主,向大哥,咱们后会有期!”任我行和向问天拱手做辞,他又对盈盈柔声道:“回头再见。”盈盈低了头,轻轻地“嗯”一声。
他骑在马上,经过岳灵珊身边,道:“记得跟师父说,我去管恒山派了,恒山派的师姐、师妹们,他老人家可以不用担心。”岳灵珊翘起小嘴,说:“我知道啦。大师哥,你自己保重。”他一笑,对林平之却再无只言片语,吆喝一声,纵马走了。
岳灵珊向任大小姐说:“姐姐,咱们有缘再见。”盈盈笑道:“一路小心。”岳灵珊见林平之还是木呆呆的样子,拉了他一把,他如梦初醒,向盈盈说:“任大小姐,后会有期。”
盈盈点点头,微笑道:“后会有期。”
他们下山后不久,便在一座驿馆中找到岳不群夫妇。岳灵珊心疼父亲受伤,难免啼哭一场。之后在那里住了两天,等高根明等弟子赶来会和之后,一行人便启程回归华山。
他们离开华山的时候,浩浩荡荡,男女弟子一大群,现在却只这么寥寥几个人,固然有些小徒弟是先行回华山打前站去了,毕竟少了令狐冲,少了劳德诺,少了陆大有,少了梁发和英白罗,便少了不知几十倍的热闹。岳灵珊想念从前,师兄妹们快快乐乐说笑打闹的情景,忍不住伤感。
林平之劝她:“你别太伤心,大师哥和二师哥固然一个可惜,一个可恨,其他那些师兄们,一个个死得惨,咱们伤心有什么用?只要牢牢记住,别忘了,总有一天,这公道要替他们讨回来。”
岳灵珊点头称是,恨恨的道:“三师哥的帐,要算在左冷禅头上!二师哥杀害六师哥,他多半是左冷禅的人,这笔账也要算在他们嵩山派头上!只是害八师哥的凶手至今也找不到,叫人恨都不知道恨谁!”说到这里,想起之前林平之受伤,心有余悸,颤声道:“小林子,幸好你没事,还在这儿……”
林平之淡淡的一笑,说道:“我是漏网之鱼,阎王也不收。”
岳灵珊听着他语气中透着森森的寒意,有些吃惊,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愣之间,他已经打马向前去了。
几天后,他们回到华山。
林平之收拾好了随身物品,胡乱打扫了屋子。以前这屋子是和梁发同住的,现在梁发已经死了。
华山上弟子比以前少了很多,他终于能独自住一间屋子。
岳不群夫妇居住的屋子,高高的建在山峰之上,屋后便是悬崖。林平之远远看着那座高高在上的屋子,暮色渐沉,师兄弟们互相打过招呼,道过晚安,各自回房。
岳灵珊和两个师姐路过,看着他独自在松坡下练剑,三个女孩互相推搡,咭咭格格的笑闹。林平之的剑练不下去,只得收势,见过了三位师姐。她们将岳灵珊往他身前一推,嘻嘻哈哈的跑走了。
岳灵珊红了脸,支支吾吾的道:“你,你别把自己累着。”
他微笑,温言道:“我知道,你放心。”
两个人并肩缓缓的回住处,却谁都没有说话。他们一个如临风玉树,一个如晓露芙蓉,在华山傍晚深蓝的天幕下是最美的一副图画。
回到岳灵珊房门前,她红着脸,低声说:“明天见。”
他说:“明天见。”停了停,忽然轻轻的一笑,说:“可是今儿晚上,半夜里,我多半会梦见一个人的,只是不知道梦见的会是谁……”
岳灵珊忍不住一笑,做了个鬼脸,说:“你敢梦别人,我就变成个大妖怪,一口把你的梦全吃了!”
夜色渐渐深了。
所有房间里灯火都已经熄灭,只有岳不群夫妇的屋子,远远的,依然能看到灯火摇曳。林平之换了一身黑衣服,悄悄地出了门。
他猫着腰,生怕哪一个夜半不睡看到他的身影映照在窗纸上。然后走小路绕到悬崖旁边。他白天已经牢记住哪里可以落脚,哪里可以攀爬,并且在心中将路线描摹了无数遍。
他很有耐心,他不着急,每一步都慢而沉稳,他的内功并不算深厚,然而与这走路的速度相互配合,仍旧可以使得呼吸变得缓慢悠长,几不可闻。他终于使自己平安、静谧地,来到岳不群夫妇的窗下。
他知道他们的床就在那窗户旁边。
这一天他什么都没有听到。然而没关系,这只是第一天。天快亮的时候他循原路返回,回到屋子里抓紧时间眯了一觉。他相当于练了一夜内功,竟也不觉得疲倦。
第二夜,依旧如此。从此夜夜如此。
这是笨法子,是最危险的法子,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反复的回忆,他无法想象竟还有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人,能在那么密集的人来人往中,拿走令狐冲身上的剑谱,唯一的可能性,是,岳不群。
事实证明,他的怀疑是对的。
☆、自宫
夜色浓烈。
他一路奔上思过崖。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近而安全的地方,唯一的变数不过是风清扬。
血红的袈裟就在手上,轻如蝉翼,重如泰山。
他奔跑的步态跌跌撞撞,他的心跳如脱兔。他遍身冷汗,激荡的狂喜膨胀他的心,他只能咬紧牙关抑制自己喜极欢呼的冲动,压抑得两太阳穴怦怦的疼。
深冬寒夜,山中呵气成冰。思过崖山洞中阴冷更甚于露天,踏入其间寒气直扑人面,冷却了他满头热血。他深深吸着气,在地上定定的站住。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他不敢相信,不敢确定,即使手中的布帛是那么清楚的存在。他在黑暗中站着,听自己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吸。
因狂喜而激荡的气血渐渐平复,另一重莫名的担忧开始扩散,也许这不是他要的东西,也许早已经被动过手脚,也许只是岳不群用来敷衍岳夫人的冒牌货?
强烈的恐惧瞬间站满他的心,他甚至不能分出半丝心思去恨岳不群。他哆哆嗦嗦的掏出火折子,一晃再晃,手抖得拿不住,亮了又熄灭,他深深的吸气,刹那的光亮晃花了他的眼,脑中乱成一团。
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来:“停,停下!”
声音嘶哑得不象自己。
停下害怕,停下慌乱,他必须冷静必须克制,必须好好的管住他自己!
他必须训练自己。
他咬紧牙关,等待手腕的颤抖慢慢平复,然后他终于晃亮了火折子。
袈裟上最前面几行字映入眼帘:向余平生,青灯古佛为伴,洒扫终日,竟不能净扫明镜之台,使尘封蔽目,俗念侵身,纵苦修经年,欲求心安而不可得。此谱不祥,望我子孙得之,知我今日苦,万勿修炼,切记切记。
他草草扫过一眼,看和不看没有区别的一段话,这么轻轻巧巧就想叫他不练么,怎么可能。他匆忙略过往下看去。
后面那些文字明明白白的在那里,清楚、静谧,然而看进人的眼睛却像是最锋利的尖刀。
他死死盯着看,看过一遍,再看一遍,脑子里是空空的,不知道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岳不群和岳夫人的对话却在脑子里清晰的响起来。
“为什么你近来说话的嗓子变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
“每天早晨,你被窝里总是落下了许多胡须……你粘的假须,能瞒过旁人,却怎瞒得过和你做了几十年夫妻的枕边之人?”
他终于明白岳夫人为什么认定了这剑法有损无益,绝计不能给自己见到。
清晨的微光透进思过崖山洞。他怔怔的看着那道微光将石壁上“风清扬”三个大字照得由模糊渐变清晰。
冬日天短,黎明意味着时辰已经不早了。他晃晃头,让自己清醒。无论如何,他必须回去,回到他日常的生活中去,必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把袈裟好好的折叠整齐,揣进怀里,抚平他宽大的棉衣,不会让任何人看出破绽。然后离开思过崖。
试剑坪上有师兄们在练剑。他和他们打了招呼,他们全无异状,有人问他:“这是早起去哪儿了啊?”他笑着回答:“我去瀑布那边走了走,冬天上冻,好看得紧。”
他低着头想回房去,迎面却看见了岳夫人。
他知道岳夫人面对他的时候,那满眼的温和到底包含了些什么。她怜惜他的身世,可怜他错误的爱情,对他因为自己丈夫而被欺骗被损害满怀歉意。如果她能力达得到,为了偿还他,她也许愿意帮助他做任何事——当然伤害她丈夫和女儿的除外。他站下,规规矩矩的叫:“师娘。”
岳夫人柔声问他:“这么早,怎么从外面回来?”
他回答:“起得早,去思过崖山路上走了两圈。”
她有些尴尬,苦笑道:“还在想冲儿。”
他回答:“不,只是记起初上华山之时,师娘对我的照拂。是师娘点拨我练第一套华山武功。”
她叹口气,说:“师娘只恨能帮你的太少,那余沧海,虽然可恨,可他毕竟是青城一派之掌,我华山派偏又与他青城派自上代以来就交好,唉……你愿不愿意学青城剑法?我可以教你。”
他微笑了:“多谢师娘!”
他跟着岳夫人学青城剑法,似乎暂时可以转移注意力,不要老是想着剑谱上那刺眼的两个字。可是……他练剑向来很快,他对招式的记忆向来清晰准确,他清楚的记起来正在学的哪一招,正是当初余人彦刺向自己的招式。
他额角冒出冷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他是为了什么?
为了那些看着他从小长大的人的命,为了他死去的父母,为了他那些单纯的、买买东西逛逛街就可以得到的、被埋葬了的快乐,为了现在这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痛苦。
这一天林平之没看到岳不群。岳夫人说他身体不舒服。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见不到岳不群正好,若是见到了,他怎么保证自己能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岳灵珊还是喜欢和他在一起,她丝毫也没觉察他有什么异常,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