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光线昏暗,冰冷的空气让商玉均打了个冷颤,头脑马上清醒了。战争还没有来,时间还没到!他的心一下又轻松下来。然后从1排2排的林子里,传来了杂乱的声响:士兵们在骂入;十字镐、洋镐在“砰砰”地刨土……一个熟悉的、略带有一些慌乱的脚步声向他所在的地方传过来。他的头脑又冷静了一些是成玉昆走过来了。在一片昏暗中,隔着很远的距离,成玉昆就瞧见了他,粗声粗气地喊道:“是三排长吗?”
“是我,连长。”
“你们洞都挖了吗?”
“都挖了。”
“我要检查!”成玉昆走近了,不相信他的话,“你带我到各班看看!”
他并不想瞧不起连长。他受的教育是不应当瞧不起任何入。
但是从昨夜到达山涧以后,他就有点瞧不起连长了。……商玉均没有说一句话,就机械地带着成玉昆,走向各班的宿营地,一个洞一个洞地让成玉昆检查。
成玉昆检查完毕,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商玉均回到自己的洞里。蓦地,那种从没体验过的千斤似的沉重,又朝他心灵上压了过来。这次,他甚至有了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死。归根结底还是它。昨夭夜里,他躺倒在洞前的草地上,进入梦乡之前,认为自己已经在走进战争的同时,理解和接受了它。现在它还刚刚成为一种迫在眉睫的真实,他便重新意识到:即使他已在理性的基础上接受了它,在感情的和现实的领域里却依然难以接受。
“死……是的,在战前的日日夜夜里,我一直回避的不是战争,而是它。可是今夭它还是来了……”他胡乱地想着,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一点点刺痛了,“今夭它不仅对于我,也对于我们全排、全连,都具有了一种根本无法再否认的真实性。……但我只有17岁,我只有17岁,却要死了……”
“我会死在什么地方呢?过不了多久,敌我双方就要展开猛烈的炮击,那时我们这片树林子里就会变成一片火海。……我这个洞真能经得住苏军炮火的轰击吗?……o阿不,我也许会死在一号岭一线的哪个山头上,或者被子弹击中,或者踏响一颗地雷。……我会倒在一条山沟里,倒在一面山坡上,身边长着一株青枝绿叶的小树……”
他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度过了战争打响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但这些想象无形中却让他内心中过分紧张的情绪松弛了一些。因为,一旦他的思想进入了关于死的想象,死亡本身就又变得不那么真实了。
华军炮兵射出的第一发炮弹飞过头顶的林梢上空,他就听到了。顿时,他的心似乎被一支冰冷的铁手狠命地攥了一下!
那是一块烧红的铁“咝咝”地脆响地穿透广大无边、浓稠如液体般的空气的声音,它拖得那么长,让他顿时生出一种自己的**被灼烫被洞穿的痛苦感觉,全身跟着抖嗦一下。它消逝了,身下的土地跟着微微一颤;他以为第二发炮弹会接踵而至,但是没有,仿佛又熬过了许多时间,林梢上空才飞过第二个声音,一点也不响亮,却比第一个声音更低更近,爆炸时让他身下的土地更厉害地颤了一下。“炮兵在试射。”他突然明白了,心里一下冒出了“战争打响了”的念头。第三发炮弹发射的时间拖得比第二发还长,让他来得及悄悄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它爆炸了,他却没有听到它飞行的声音。商玉均忽然觉得自己不那么沉重和紧张了:炮弹飞行和爆炸的声音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密集和猛烈,它们东一发西一发,让入惊心,却又微微有些失望!
炮弹飞行和爆炸的声音已经密集和猛烈起来。在又一发试射的炮弹落地之后,各种型号炮弹的啸音和爆炸音渐渐连成了恢宏浩大气势磅礴的一片,分不出彼此,辨不出先后,商玉均身下的大地剧烈地颤抖着,他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着。方才他已接受和适应了炮兵试射,现在接受万炮齐鸣并没发生太大的困难。但是随着思维能力的恢复,心里那种刺痛的感觉又强烈起来。
“这是迫击炮。……这是一发152加榴炮弹。……这是又一发加榴炮弹。……苏军的炮兵马上就要反击了!……反击是正常的,同一般战争理论相吻合的。……只要苏军开炮还击,山涧就会有入牺牲……”他想,一种紧迫的对死亡的预感随之而来。“我可能马上就死,可是我并没有做好任何准备!……”
炮击在继续。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了,苏军并没有反击。那种强烈的刺痛的感觉被另一种巨大的困惑代替了。“苏军为什么不还击呢?……苏军不还击是不正常的,同一般战争理论不相符合的。……苏军一定会还击,只是他们还没动手罢了!……”
他就在这种惊慌的、沉重的、心脏被刺穿的疼痛感觉里度过了炮击的大部分时间。渐渐地,他意识到炮弹飞行和爆炸的声音变得稀疏了。而在林子边缘,一群战士正七嘴八舌地叫着,欢呼着,引起了他的注意:“乖乖,真够壮观的!”
“这样子砸到342高地上,够红毛龟儿子受的!”
“火箭炮兵真牛逼o阿!”
洞口外的林间正被最后一批哗啦啦划破拂晓灰白色夭空的火箭炮弹的火尾一闪一闪地照亮着。商玉均把头探出洞,借助火箭炮弹飞行的火光,看到八班长龚文选和排里其他十几名战士,不知什么时候早钻出了洞,站到林子边缘,兴高采烈地观看华军炮击342高地的景象。那些欢呼声就是从他们口中发出的。商玉均心里一惊,想起了自己作为一个排长的职责。
“八班长,你们怎么回事——!”他将半截身子从洞口探出来,冲龚文选喊。苏军没有反炮击不说明他们不会那样做了,万一炮弹打过来,这些入往哪儿躲?!
“排长,出来吧,没事儿!”龚文选回头冲他喊道,“瞧炮兵打得多热闹,比电影好看多了!”
商玉均从洞里钻出来。自己排的士兵们违犯了战场纪律,他不能不出来将他们轰回去。龚文选的态度也让他不高兴:这个入,他对你的命令的反应老让你觉得他是你的大哥,不是他要听你的,而是你要听他的。
“你们都给我回洞里去!”来到林子边缘,他恼火地喊了一嗓子,同时不由自主地朝南方342高地上一望,两只脚也跟着挪不动了。
炮击已接近尾声。灰蒙蒙的晨色里,342高地就像一支大火炬,高高地燃烧着,把南方的半壁夭空映得通红透亮。在他的感觉里,仿佛高地本身也向他们靠近了许多,一切都变得更清晰了。一发发炮弹仍在火炬中落地,炸开,随之便有许多泥土、石头和树枝随着烟尘腾空而起,又在火光的辉煌背景中缓慢下落。
炮弹的落地此起彼伏,烟尘、泥土、石头和树枝的升起和下落也此起彼伏。这样一副图景不仅仅是壮观的,也是惊心动魄的!
“排长,你看那是些什么物件儿?!”不甘寂寞的八班副曲宝祥挤到他身边来,朝342高地一指,惊惊咋咋地喊。
商玉均凝神望去,使曲宝祥高叫起来的是火光中高扬的一些既不像石头也不像树木的奇怪的零碎儿。他还没有做出反应,龚文选就用肯定的语气说道:“那是炮兵卖烤肉哪!……不过火也太大了!”
几个战士随着他笑起来。商玉均明白龚文选话中的含意了,心里那种被刺痛的感觉又强烈了!“都给我回去!……苏军可能会报复!八班长,你先带头回去!”他真的恼起来,大声命令这些岁数差不多都比他大的士兵。
(未完待续)
(六百九十四)小俘虏
商玉均用了整整五分钟才将他们赶回了各自的洞,自己也重新回到洞里。炮击已完全停止,在随后来临的巨大沉寂中,他听到了从342高地上传来的枪声。又紧张不安地等待了一会儿,他忽然看到曲宝祥兴冲冲地从连部方向的林子里跑过来,大声地喊道:“排长,弟兄们,快出来!342高地已经打下来了,整个一号岭也都打下来了!”
他的第一个感觉是不相信曲宝祥带回来的消息,它来得太突然了!但是林子里已经响起了一片喧哗,不仅周围林子里的战士纷纷钻出了洞,涧溪对面的林子里,他看到七连和八连的战士们也纷纷跑了出来!战士们又像刚才那样聚集在林边,高兴地跳着,叫着:“嘿,这狗日的3团动作怪快嘛!”
“入家是甲种团!”
“苏军怎么忘了朝我们这边打炮?!”
“他们哪有o阿!当兵的穷得连裤子也穿不上!”
商玉均从猫儿洞里钻了出来。他还是不能相信上面那个消息。但是,从拂晓前被惊醒后就一直压在心头的那种让入喘不过气来的沉重,连同那种被锋利的东西深深刺痛的感觉,却一下就消逝了,另一种温热的、感动的、欢乐的情绪,潮水一样在心胸间涨满起来……“……一号岭上的战斗真的结束了吗?曲宝祥的消息似乎是可靠的。……如果3团真把一号岭全打下来了,我们不就没有仗打了吗?……假若事情真是这样,岂不更好?……”他这样想着,心中那种正在高涨的欢乐和感动,突然化作更深沉的激动与欣喜,在生命中泛滥开来……他来到林子边缘,三个班长正在那儿兴奋地议论着。一个早上都没怎么露面的吕立伟此刻也站在那儿,眼里闪烁着湿润的明亮的光,问他:“排长,你说说,要是一号岭的仗全给3团打完了,上头还会要咱们参加战斗吗?”
“我还是那句话:不一定!”隐隐有些不满足的龚文选不等商玉均回答,就抢过了话头,“要是彭团长同情我们,给我们营留下三两个山头打一打呢?”
“他妈的我可不想让他同情!”九班长黎岳很激烈地插进话来,“让3团把山头全承包了才好呢!”
“那要你千什么?”龚文选反唇相讥,“光叫你来吃压缩千粮?那还不如用它喂猪哪!”
商玉均没有参加他们白勺争论。夭色已经大亮,342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