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每个人的七岁的记忆里,会有什么呢?
毛绒熊?布娃娃?冰淇淋?
漫画书?游戏机?玩具枪?……
我不知道。
但我确定,你的七岁回忆里,有篮球;
而我的里,有你。——
“喂,穿粉衣服的,把那块巧克力慕司给我拿过来!”
说话的是那个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声音尖尖的,满脸盛气凌人的骄傲和不屑一顾的轻视。
她是——和我说话吗?我看了下周围。
“发什么呆?就是你!”
我的愤怒和自尊受伤的感觉“腾”地涌上来。自小到大,从没有人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过话,骨子里,我天地不怕的男孩子脾气又发作了。
“不要!”我干脆地回答,直勾勾地盯着她。
“什么?”她好像听错了似的。
“不要!”我声音更大些。
…………
一秒钟,两秒钟……她美丽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沉的笑容。“你会后悔的。”她这么说。
我还来不及反应,只见她三步并两步地冲过来,端起饮料架上的一杯果汁就往自己身上一泼,然后“啪”地把杯子往地上一摔,跺着脚大哭起来。
我愕然。这是什么把戏?但还没等我弄清状况,她震天动地的哭声和杯子摔碎的声音已经把大厅的大人们悉数招来了;立刻,两三个欧巴桑一起围上去,小姐长小姐短地问个不停。瞬间,她成了整个聚会大人小孩的中心。
“美黛,哭什么?”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不悦地问道。我抬眼看了看他,微微发福的身体、秃掉一半却油光锃亮的头顶、凝重而不快的神色、微皱的眉头……等一下,这个是……
“她拿果汁泼我!”美黛指着我。
什么?……我?还没回过神,所有人的眼光就像镁光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
“什么?白羽,是你?”爸爸走出人群,脸像失血一样苍白,镜片后的眼睛竟闪烁着一丝恐惧,“快,快向宫崎小姐道歉。”
“不是她的错。”“吵死了。”
两个声音同时传过来。一个来自那个最高最有型的男孩,似乎有些不经意,同时又是很肯定;另一个,来自屋子里的角落,那个睡意朦胧,睡眼惺忪的家伙。
不过,很可惜。一个高大的欧巴桑冲上来拉走了那个高高的男孩,嘴里还喃喃念叨着“仙道少爷,别管那些和你无关的事。”而角落里的那位,径直拉开玻璃门,走到院子里去了,似乎,他并没有也不想弄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
“不是我弄的。”我奋力挣扎着,泪水,却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眼眶。
“灰原,她好像不是很乖哦。”中年男人冷笑着说。
“快点认错!”——啪——
当爸爸的手掌打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一时间僵住了,从小到大,无论我多么顽劣,爸爸再怎么发火,也从来没有打过我;但是,这一次,他不仅打了我,而且,力道大得让我眼冒金星。
我捂着脸,眼睛里噙着泪,正想再度反抗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人群中站着的妈妈,忧伤的眼睛,那种悲痛欲绝的神情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刺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一处,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宫崎小姐……对……对不起……我错了……”
伴随着这句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我看到了美黛得意洋洋的笑容、爸爸黯然的眼神,看到了中年男人阴冷地点头,而妈妈,脸如白纸,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伴随着这句话从我的嘴中说出,我听见了自尊破碎的声音;眼泪,很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流下。
“好了,小孩子闹着玩,没事,没事,大家继续尽兴吧。”中年男人挥了挥手。
宾客们都散开了。我看见爸爸追在中年男人的后面,哀求似地说:“宫崎,不,司长,那么,那件事……”爸爸还不习惯作那种谄媚的表情,他强堆出的讨好的笑容看上去好奇怪。
妈妈则一下子扑了上来,抱住我,肩膀一下一下抽动。我费大力推开她,向玻璃门外的院子走去。
对不起,妈妈,现在的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然而,还没有出门,一杯红色的液体就向我劈头盖脸地泼来,瞬间,我的头发开始滴滴答答流下粘粘的液体,我费了好大劲才睁开眼睛,拉开门,走出去。
身后,是美黛跋扈的笑声和叫声:“谁让你弄脏我的衣服?!!!”
我没有回头,直到走到院子里最阴暗的角落,确认四下无人,才放声大哭起来。于是,脸上湿漉一片:果汁、泪水、鼻涕、花掉的妆容……我用手胡乱擦着,自顾自地哭。
“吵死了。”
天!我吓了一跳,顿时止住了哭泣,只见旁边黑黝黝的草丛里,站起了刚才那个躲清静的、穿白色衣服的男孩,院子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很高,散发着一种寒气。
“啪”,他似乎向我扔来什么东西,精准地落在我脚旁边;然后,掉转身子,自顾自地走了。
——那是一包纸巾。
那时候的你,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在发生那件事以前,虽然冷冷的,仍然偶有温情的时候。在我有生以来最屈辱最不堪的夜晚,你的纸巾,给了我唯一的一丝温暖。
也许,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爱上你了吧。
4
——我们都有梦想吧,我知道。
你的梦想很单纯:篮球;
我比较贪心,有两个梦想:
一个是考上日本最好的大学;
还有一个,自小的梦想,我说过的,
是在教堂里,走向你。
但是,为了你的梦想,我可以放弃我的,
需要我放弃的,偏偏是我最难放弃的,
但我还是做到了——
放弃,
我的第二个梦想。——
纸巾,是你第一次给我的东西,尽管,从严格意义上说,那并不是一件礼物。
而你最后一次送我的东西,十年了,我竟然没有勇气打开它。
因为,我知道,一旦我打开,就再也无法眼睁睁地,望着你的背影消失;再也不能承受,失去你的痛苦;再也没有勇气,做出那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所以,十年了,那个蓝色玻璃纸包装的盒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我一直不知道。
不过,这个,一定不会是纸巾了吧……
那天晚宴回家的路上,妈妈的眼睛像坏掉的水龙头,泪水不停地淌;爸爸则不住地叹气,重复着:“白羽,对不起,爸爸知道不是你的错,可是……你还小,以后你就会明白,爸爸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其实,他错了。
那天晚上,我就明白了。
在妈妈为了让我的小礼服和他们的一样能好好地还给租赁店而拼命洗上面的果汁渍的时候,在爸爸翻箱倒柜寻找家里最重要的存款卡的时候,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没有。
我只是懂得了许多以前我不懂的事情。
爸爸,我没有恨您,我知道灰原容树是自尊心多强、骨头多硬的人。不然您不会一直坚持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而拒绝写那些媚俗低级的情色文字,尽管因此我们家徒四壁、穷困潦倒。如果不是为了我——这个让您头痛的我,您不会大费周章地搞到那张晚宴请柬,不会低三下四地拜托宫崎正夫——尽管他是您的国中同学,但在现在的他的眼中,您和那些求他赏口饭吃的下级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为了我,您绝不会动用那笔预备留在最后关头用的救命钱,在明天还没有着落的情况下。
妈妈,我可怜的妈妈,当年的灰原惠子是多么意气风发、才华出众啊!您画的那幅《鸽》是多么富有生命力的杰作!然而在您信任地把它交给自己的老师,准备听取他意见之后润色、修改、签名后的第二天,全日本的人都在报纸上读到了“油画大师发表新作,《鸽》生命力不同凡响”这样的标题。您抗争、起诉、上诉,但是,与所谓“油画界的泰斗”抗衡,注定会是失败——谁会相信一个不知名的年轻画家无力的辩白呢?您不但没有得到本该属于您的荣誉,反而被扣上了“诬告”的罪名,多年的积蓄充当了赔款;并且,一切与绘画相关的单位、协会都拒绝您的进入,甚至目前您就职于三流杂志社、今晚参加名人宴会都不能用自己的真名。
然而,您又是那么温柔而坚强,当爸爸每次踌躇着是否为生计向现实妥协时,您总是说:“我的艺术梦已经碎了,你的再不能。”然后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后,支持着他;当我问您为什么不去另一个国家开展绘画事业时,您总是微笑着对我说:“这样爸爸的梦想就实现不了了啊,他是日文作家,需要留在这片土地上。”
啊,为了所爱的人牺牲自己的梦想,是您教给我的吧。
爸爸妈妈,为了让我健康地成长,您们不惜去求教育司司长,不惜拿出所有积蓄,要我转到全神奈川县最好的贵族小学。我是多么自私的一个混蛋啊!
有的人的成长需要几十年的磨砺,有的人的成长却在一夕之间;而我就在那一夜,彻底地脱胎换骨了!
一周后,我来到了神奈川中心小学二年级三班。
“大家好,我叫灰原白羽,请多关照。”
“你这么矮,坐第一排吧。”老师指着前排的一个空座位说。
“老师,我看不清,可不可以,我坐第一排,她坐我这里?”
好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头,映入眼帘的竟然是坐在最后一排宫崎美黛那张美丽骄傲、令人厌恶的脸——真是我的噩梦!
“好啊,就按宫崎同学说的那样吧。”这个叫山本的老师还真是偏心到名目张胆。
说实话,从小到大,我一直非常讨厌宫崎美黛,即使现在——我听说她已经成了某位有头有脸的议员的太太——想起她,心里还是一阵厌恶和反感的痉挛。那次换位子,我也知道她是故意找我麻烦。
然而,那一次,我却不恨她。
因为最后一排上,原本是她的、现在是我的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