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害怕,生怕一叫就会有可怕兽类扑到她身上,嗫嚅不敢出声。
新安群主司马道福啐道:“呸,真是没用。”她自己锐声大叫起“陈操之”来,一边叫一边向前走,脚下泥土渐软,走到沼泽地了,左右踩下去,青丝履陷在泥泞上没拔出来,“啊”的一声,穿着布袜的左足悬立了片刻,终于踏在泥地上——
这时的陈操之与冉盛已经往回走。冉盛无论眼力、耳力都胜于常人。忽然停下脚步道:“阿兄,有人在叫你。”
陈操之仔细听,果然听到有女子在唤“陈操之——陈操之——”,不禁奇怪,这无人居住的沙洲怎么会有人叫他的名字,听这声音颇为陌生。
冉盛又道:“好像是两个女子,哭起来了。”
陈操之道:“过去看看。”
两个人便循声走去,冉盛高声喝问:“是谁在那边?”
一个少女的声音慌慌张张应道:“是我家郡主,新安郡主,快点来。”
陈操之听说是新安郡主,忙问:“怎么回事?”
那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带着哭腔道:“陈操之,快来救我,我双足陷进泥地里了。”
陈操之喝道:“站着别动。”与冉盛二人快步接近。
此时天色尚未黑透,新安郡主看到两条人影奔过来,左边那人依稀是陈操之的身影,不禁惊喜交集。叫了一声:“陈操之。”一脚高一脚低迎过去。
陈操之立定脚步,问:“郡主没事吧?”
新安郡主倒不会作假,说道:“还好,就是青丝履掉了一只。”见到了陈操之,虽然朦朦看不清,心里却是无比的快活,方才的惊吓酝酿出现在的分外欣喜。
陈操之道:“那就慢慢走回去,没有多少路。”说罢转身缓步而行。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跟在陈操之身后,望着眼前那一片飘逸的白影,一颗心快活得不知该往哪放,忽然问:“陈操之,你真的非陆氏女郎不娶吗?”
陈操之应道:“矢志不渝。”
司马道福不大相信似的,又问:“为什么?”
陈操之道:“因为值得。”
司马道福心情激荡,问道:“陈郎君,还记得在新亭半山亭我对你说的话吗?”
陈操之道:“此非郡主殿下所宜言,郡主殿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司马道福像被兜头淋了一盆冷水,默默半晌,又喃喃道:“我不人忘的,我不会忘的——”
司马道福显然不是不会忘自己的身份,而是不会忘菊花台上说的“你等着,我必嫁你”那句话。
陈操之只觉得后脑勺发麻,他现在就有点体会到王献之自残的悲哀了。这样死缠烂打的公主少见啊,看来他得抓紧把葳蕤娶过门了!李静姝在洲头等候,见到新安郡主,李静姝别无他话,便与新安郡主登舟回大船,李静姝以为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她给新安郡主和陈操之创造了相见的机会,看新安郡主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应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了,日后再觅机利用,一定要抓到陈操之的把柄——
……
八月初二辰时初记得,船到燕子矶下的白鹭洲码头,会稽王司马昱、中领军桓秘、中书侍郎郗超俱来迎接南康公主。
陈操之与司马昱、桓秘、郗超一一相见,然后跟随南康公主的车队一道入建康,桓温在都中有大司马府第,陈操之一起到了大司马府,向南康公主请安后才离开,与冉盛、小婵几个人去横塘顾府。
顾恺之一见陈操之便大声道:“子重,你怎么今日才到,前日到不好了,唉!”
陈操之忙问何故?顾恺之道:“陆小娘子被其二伯父强逼着离开建康回吴郡去了。”
陈操之满心想着与陆葳蕤相见,不料却是这个结果,饶是他修养再好,也是恚怒不已,陆始真是太不近人情了,这样对待自己的侄女,简直是残忍,陆始是奈何不了他陈操之就迁怒于葳蕤啊,当即问顾恺之:“葳蕤是前日离京的吗?”
顾恺之道:“是,阿彤一直送出十里远,归来说陆小娘子哭成了一个泪人,对了,陆葳蕤有书信托阿彤转交给你。”当即命小婢去内院取信。
陈操之问:“陆夫人张氏也一道回吴郡了?”
顾恺之摇头道:“据说陆夫人已有身孕,不堪长路颠簸,未随陆小娘子回去,陆始长子、会稽郡丞郎陆俶上月进京,陆始便命陆俶与陆葳蕤一道回吴郡,等于是押送了。
陆操之墨眉蹙起,心里既愤怒又爱惜,觉得自己很对不住葳蕤,葳蕤为了她受尽了委屈,他却无力呵护她。
张彤云亲自取了信来,含泪递上:“陈郎君,这是葳蕤在车上定的。她原先写的一封书贴被她二伯父看到,撕毁了,还痛责葳蕤,若是换作我,简直不能活了——”
陈操之展信一看,是《平复贴》式的章草,陆葳蕤以前都是用端庄典雅的《华山碑》汉隶给他写信,这回是在颠簸的马车里,不能四平八稳写汉隶了,葳蕤的章草亦很有功力,信里没有半句伤感倾诉,却是请陈操之莫要怨恨她二伯父,这次她生日不能与陈郎君相见不要紧,还有来年,她,陆葳蕤,今生今世都会等着陈郎君——
陈操之泪下沾襟,起身道:“小盛,备马,我要去送葳蕤一程。”
卷四 洞见 五、慰藉心灵的碑帖
陈操之的坐骑“紫电”和冉盛的大白马都随船运到了建康,陈氏的两名私兵牵马过来,陈操之和冉盛就在顾府辕门前上马——
小婵拎着一个包袱追出来道:“小郎君,给陆小娘子的生日礼物带去。”
陈操之接过包袱缚在后鞍上,又道:“取我柯亭笛来。”
黄小统飞跑着把装有柯亭笛的木盒取来,陈操之用丝绦将木盒牢牢缚在后鞍上,向顾恺之拱手道:“长康,我明日回来,若有人访我,代我应酬一下。”
顾恺之道:“这个何须吩咐——陆氏车队前日启程,现在肯定已经过了句容,子重在曲阿应该能赶上。”
陈操之应了一声,打马往清溪门而去,在苑市与陈尚相遇,陈尚跳下牛车,惊问:“十六弟哪里去?”
陈操之道:“赶去送陆小娘子一程。”
陈尚自然知道陆葳蕤被逼离开建康之事,叹了一口气,说道:“十六弟,会稽王请你赴晚宴啊。”
陈操之道:“请三兄代我向会稽王致歉,我明日回来再去拜见会稽王。”
陈操之点头道:“那好,十六弟快去快回,路上小心,莫要太劳累。”
看着陈操之与冉盛骑马绕过苑市,陈尚这才上了牛车,他本来是回顾府见十六弟的,这下子暂不用回了。吩咐车夫回司徒府,心道:“我与十六弟年初随陆夫人一道入建康时,看陆夫人对十六弟颇为亲切,我还以为陆氏真能接纳十六弟,现在看来我钱唐陈氏与吴郡陆氏联姻是不可能的,希望太渺茫了,以陆始的决绝,十六弟以后想见陆葳蕤都难,遑论联姻!但十六弟心高气傲,非要娶陆氏女郎,真担心十六弟婚姻不顺而一蹶不振啊!”
这时约莫是午时初刻,陈操之与冉盛二人纵马急驰,一气奔出二十里。见跨下骏马光亮的皮毛沁出一层细汗,二人放缓缰绳,让马匹慢跑。绕过梅龙小镇,往句容方向而去,申末时分赶到了百里外的句容。到县里最大那家客栈一打听,陆氏的人昨夜就在此歇息,今日一早离开的——
陈操年初随陆夫人入都也是住这家客栈,店主人认得这个俊美的陈公子,很是热情,陈操之便让店伙计将两匹马拉去喂食豆料,他与冉盛要了几样素菜,用餐后稍事休息,便欲继续追赶陆氏车队。
店主人劝道:“陈公子,这天阴沉沉的,等下怕有大雨,不如在小店歇息一夜,明日再赶路吧。”
这时是正酉时,暮色降临,天上云层厚重,果然是大雨的征兆。
陈操之向店主人借了两副雨具,在暮色中离开句容县,往曲阿县驰去。趁天色尚未黑下来疾驰一程,句容县距曲阿县五十余里,陆氏车队今早从句容出发,肯定会暮宿曲阿。
马蹄起落,身子颠簸,一颗心也随之起伏,陈操之从没有像今日这般迫切地想见到陆葳蕤,从容和优雅现在可以抛到一边,他只是一个要追赶自己心爱之人的红尘过客,他要把握这世间的美好,不让自己后悔。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陈操之与冉盛已驰出二十余里,马也疲了,而且天上无星无月,望出去一片漆黑,不敢催马快行。
冉盛目力好,策马在前,让陈操之跟在他后面,听得天上雷声隆隆,以为大雨马上就要瓢泼而下,两个人都戴上雨笠、披上蓑衣,牵着马步行,又行了十余里,但闻树木草叶“沙沙”声响,大雨从东往西掠来,像大幕一般拉开,片刻功夫,大雨将陈操之与冉盛笼罩——
这是场豪雨,劈头盖脸,让两个夜行人辩不清前路,这样的雷雨天气赶路是有危险的,陈操之大声道:“小盛,我们先觅地避雨,等雨小一些再赶路,我记得这附近有个延陵季子庙,我们可到那里避雨。”摸了摸缚在后鞍上的包袱,心里暗赞小婵心细,包袱外还有一层桐油布裹着,梧油布防水。
又行了半里地,见左边有条岔路,陈操之喜道:“就是这里了。”牵马走上岔路,约行百余步,就见雨幕中透出灯火的光亮,正是延陵季子庙。
岩盛赞道:“阿兄记性真是好,竟记得这里还有座庙。”
陈操之将马牵到庙檐下,说道:“来时张墨先生指点给我看,当时并未入内参拜延陵季子。”
延陵季子就是春秋时吴王寿梦的第四个儿子季札,因不愿继承王位而隐居于丹阳,延陵季子高风亮节,才华出众,精于音乐和舞蹈,成语“叹为观止”说的就是他,这里还有所说是孔子手书的碑铭——“呜呼有吴延陵君子之墓”。
季子庙里的香火道人见到大雨中出现的陈操之和冉盛,一个俊美绝伦、一个雄壮无比,把个香火道人惊的呆了。
陈操之参拜季延陵季子像之后向香火道人讨热茶喝,喝了一杯热茶,问孔子手书的碑铭何在?
道人答道:“就在庙后,天黑不便观览,这里有一新拓的碑帖,公子要不要看一看?”便去取碑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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