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操之见窦滔一脸的尴尬,知他不敢与冉盛比试武力,笑道:“真要比试也要尊重主人的意见,还是请苏郎主出题吧。”
苏道质与苏骐父子面面相觑,正这时,一个小婢上前向苏道质施礼,低低的说了几句话,苏道质捻须踌躇,又与其子苏骐商议了几句,乃道:“陈使君、窦郎君,小女若兰颇擅回文诗,新织一回文诗锦绣,共一百一十六字,两位若能从这一百一十六字中得诗十首以上,就算胜出,如何?”
陈操之微微一笑:“敢不遵命,就不知窦公子是否还要坚持比骑射?”
窦滔熟读诗三百。对建安诸子的诗均能成诵,对回文诗虽然陌生,但也并不畏怯。陈操之若能得诗十首,他又有何不能!当下安坐,说道:“就比诗文又如何!”
侧厅帘后的苏蕙芳心跃跃,从帘隙看着小婢青葫将两方织锦分别呈给陈操之和窦滔。又有僮仆端来笔墨纸砚,那陈操之不让小幢代为磨墨,他自己一边磨墨,一边细看织锦——
不知为什么,少女苏蕙看着陈操之专心揣摩织锦回文诗的样子,心里羞涩不已,就好象陈操之正面对面端详着她一般——
大厅上的陈操之看到小婢呈上的回文诗织锦,就知道他又占便宜了,这方织锦上的回文诗他前日就蒙苏骐赠送,“——露贯殊纫为襦云裁衣烂光辉是耶非孰辨之六月桑吐蚕丝冬之蕙茁新枝——”,陈操之已先揣摩多时矣。待墨浓,便提起紫毫笔以俊逸秀拔的《张翰帖》式行书,按正读、反读、横读、斜读之法,在纸上一气呵成写出了十五首诗,分别是四首四言、六首五言和五首七言诗。
窦滔还在对着那方织锦左看右看、无从下手,陈操之就已经将写出的十五首诗命小僮呈给苏道质,苏道质匆匆一览,称赞陈操之的书法,即命小婢将此诗笺送去给若兰小娘子观览。
侧厅的苏蕙接过陈操之的所书的诗笺,只看得一眼,心头震撼,执诗笺的双手都微微发起颤来,嗯,字如其人。清逸峭拔,温润俊雅之气透纸而出,至于上面的诗句,她自然是极熟悉的。不知为何满腹哀愁,心里幽幽一叹:“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突然开声道:“陈使君胜出。”
那窦滔尚未交卷,这苏小娘子便判陈操之胜出,可谓性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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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卷五 假谲 八、杳然风中笛
那一声“陈使君胜出”的少女清脆娇音,让窦滔羞愤交加,再也无颜呆下去,愤然掷笔于地,朝苏道质一拱手,说声:“苏郎主,在下告辞,承蒙款待,感激之至。”言罢,拂袖而出,回坞壁客舍,收拾行装——
苏骐代父送客,送窦滔及其十余名仆从出了苏家堡,看着他们往西北方打马而去。
陈操之与冉盛、沈赤黔登上苏家堡西面角楼,平畴旷野,一望无垠,窦滔一行十余人骑马行了好一会犹在众人视野内——
冉盛压低声音道:“阿兄,我领数人赶上去……可好?”
陈操之明白冉盛的意思,他与窦滔辩论之语似乎不应让窦滔带回氐秦,所以冉盛想带上一队军士精锐悄悄蹑踪跟随,乘夜击杀之——
陈操之摇头道:“不必,此人回秦,即便在王猛面前复述我之言,我亦不惧,而且此子性骄,遭此挫折定然深以为耻,回秦复命只会说我挟势逼人,而不会细说辩难失败的经过——由他去吧,毕竟我们此行是去向氐秦议和的。”
冉盛一点头,不再多言。
陈操之眼望青天绿野,心道:“王猛欲离间、招揽淮北诸流民宗部,苏家堡应该只是其一,窦滔虽离去,想必还有其他氐秦密使犹在淮北游说,此事我要速向有司禀明,莫让王猛之计得逞。”又想:“豫州刺史袁真与桓公不睦,我若向袁真禀报此事,会被他讥为邀功,而且寿春离此较远,往来误事——”
思谋间,陈操之忽想起谢道韫曾对他说起的一人,此人姓高名柔,原是谢道韫的从伯父谢尚的幕僚参军,通晓兵略,颇得谢尚器重,谢尚殁后,高柔又为谢万的部属,谢万兵败寿春被贬为庶人,高柔亦受牵连,从新蔡太守被贬为颍川郡丞,高柔与陈郡谢氏关系密切,虽遭贬谪,但与谢安、谢万常有书信往还,两月前颍川太守李福兵败悬瓠、战死,桓温为培植豫州势力对抗袁真,表奏高柔继任颍川太守,这也为了拉拢陈郡谢氏——
陈操之打定主意,即回客舍给高柔写信,说明氐秦招揽淮北流民的用心,请高太守留意那些可能离叛的流民宗部,妥加安抚——
……
苏府侧厅,苏道质与老妻邹氏对坐,苏蕙垂眉低睫侍坐一边。
邹氏还在埋怨女儿苏蕙,说苏蕙急急认定陈操之胜出过于草率,苏蕙也不争辩,只是垂眼看着身前小案上那幅诗笺,心里全是陈操之执笔书写的优雅姿态——
苏道质摆手道:“不必说了,窦滔已经离去,我苏家堡不会归附秦国。”略一停顿,又道:“论才学,窦滔又如何是名满江左的陈使君的敌手,若兰儿判得哪里会错!”
因窦滔到来而存了回归故乡念想的邹氏对窦滔就这样走了有些惋惜,说道:“即使宗部不归关中,但若兰儿嫁给那位窦郎君也是不错的,窦郎君风姿魁梧、容貌整丽,两淮大族子弟罕有能及得上他的,真是可惜!”
苏道质摇头笑道:“糊涂,既不欲归秦,如何还能与氐秦世家子弟联姻!”忽问:“夫人方才看到过那位陈使君否?”
邹氏道:“我只听辩得热闹,并未去帘边见人,若兰儿是看了,据说是江左闻名的美男子,若兰儿是不是?”
苏蕙俏脸一红,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道质看了女儿一眼,说道:“若兰,你先回内院去,爹爹与你娘亲说会话。”
苏蕙应了一声,向爹娘施了一礼,退出了侧厅。
苏道质看着女儿窈窕的身影款款而逝,对老婆邹氏说道:“阿娥,你看若兰怎样?”
“什么怎样?”
“若兰才貌如何?”
邹氏笑了起来:“这却问的稀奇,难道若兰是别人家女儿!”头稍微一昂,道:“我的女儿当然是极好的,漫说两淮,就算是整个江左及得上我若兰儿这般才貌的只怕也没有吧?江左两大名媛,咏絮谢道韫才学据说是极高,但容貌定然不及我若兰儿;那花痴陆葳蕤,固然以貌美闻名,但才学定然及不上我若兰儿——”
苏道质笑道:“好了好了,就知道问你不得,夸赞起来没完没了,若让外人听见岂不笑话。”
邹氏不服,待要争辩,忽问:“夫君突然问起自家女儿才貌是何意?难道另有良人子弟要来向我若兰儿求婚?”
苏道质叹道:“若此人肯向我女儿求婚,那我要喜得夜不成寐了。”
邹氏眉头一皱,问道:“夫君说的是这个陈使君吧,真有那么俊秀超拔?再怎么俊秀超拔我若兰儿也配得上!”
苏道质道:“钱唐陈氏由庶入士,陈使君年甫入冠就居七品清贵显职,据闻桓大司马极为赏识他,前途无量啊,若兰诚然清丽有才,但苏氏毕竟是庶族,门第悬隔,可惜,可惜!”
邹氏道:“不是传闻这位陈使君求娶三吴陆氏女郎不成吗,他陈氏原本也是庶族,凭什么看不起我苏氏!”
苏道质摇头不语。
这时苏骐送罢窦滔回来,苏道质命他去请陈操之来赴宴,一刻时后,陈操之与冉盛、沈赤黔来到,邹氏这回从帘后窥看,果然比窦滔尤为俊逸秀拔,想把女儿苏蕙嫁给陈操之的念头顿时热切起来。
宴席间,苏道质旁敲侧击,询问陈操之婚姻,陈操之表明非陆氏女郎不娶,苏道质也就不再多言此事,只与陈操之纵论三国大势,苏氏父子对陈操之的远见卓识大为钦佩,为示坦诚,陈操之把他写给颍川太守高柔的信请苏道质派人带路与冉盛手下的两名军士一道送去,又给桓温写了一封书信,举荐苏道质为平舆县尉,对于苏骐,陈操之想等到组建北府兵时招募其为将领,那时可一举擢升,不必由低阶武职做起,以苏骐统领苏氏部曲的经验,做部曲督,军司马都是完全能称职的。
午宴后,陈操之便欲辞行,苏氏父子苦苦挽留,一定要陈操之再留一日,陈操之却不过盛情,只好答应明日一早启程。
苏骐功利心重,很想妹子苏蕙与陈操之结纳婚姻,午后他与父亲苏道质在书房密谈,提出将苏蕙许给陈操之做妾,苏道质起先很是不悦,说道:“我苏氏虽是庶族,但也是始平大族,哪有嫁女与人做妾之理!”
苏骐道:“父亲有所不知,孩儿料陈使君与三吴女郎的婚姻难偕,蕙妹虽是妾室,但只要为陈氏诞下男婴,那地位也自不同,父亲博学多闻,岂不知汝南周浚之事乎?”
汝南周浚,官至西晋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封成武侯,平舆就是汝南属地,苏道质自然知道周浚事迹,周浚的长子便是鼎鼎大名的周伯仁,那个小节多亏却大义凛然的周伯仁、那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周伯仁——
苏道质疑惑道:“成武侯与陈使君何干?”
苏骐道:“成武侯共六个儿子,而其最优秀的却是周伯仁三兄弟,爹爹难道不知。周伯仁三兄弟是庶出,其母李氏是汝南富户之女,传闻成武侯为安东将军时,行猎,在李氏庄园避雨,见李氏女美貌非常,因求为妾,李氏女之父兄皆不许,李氏女却说‘门户殄瘁,何惜一女,若联姻贵族,将来或大益。’父兄从之,遂生伯仁三兄弟,李氏女善能教育子女,对业已成人的周伯仁三兄弟说道‘我所以屈节为汝家作妾,门户计耳,汝等若不与吾李家作亲戚,吾亦不惜余年。’伯仁兄弟悉从母命,对李氏宗族甚为关照,汝南李氏至今强盛。”
苏道质听儿子这么说,默然沉思,半响道:“若兰心气高傲,岂甘做人妾侍!”
苏骐道:“陈使君妙解回文诗,兰妹不待窦滔交卷便说陈使君胜出,岂不是一片爱慕之心,待孩儿去说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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