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头去,闷油瓶还闭着眼睛。他慢慢道:
“那是1911年,我五岁。”
胖子手里的尼古丁贴被汗水浸湿,跌在膝盖上。我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觉得这都是在意料之中的事。
“没关系的,我都不在乎。”我道:“那年我们路过青海湖,我不知道它这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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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这种话让闷油瓶说出来,还不如让我去死。
到萧山机场的时候正赶上杭州四月的雨。天气已经暖起来了,接应的伙计没给胖子带合身的衣服,他老人家就刷起流氓直接在航站楼打了赤膊,不过他那层肉实在是太油光水滑了,别人看见他都以为他披了层夹克,女士们都得反应两秒才慌忙转移视线。
我们几个都和胖子拉开了点距离,那伙计也一脸尴尬地走着。那是个新人,我以前也没怎么用过,这是第一次来接我,可能有点紧张。于是我决定让他再紧张一点:
“怎么是你来了,王盟呢?”
人们都觉得王盟是我心腹,我这么问一般小鬼很容易就吓尿了。可是他的回答却让我隐隐约约有点紧张。
“小三爷您自己回去看吧,我也不好说。”
这话本身倒没什么,如果王盟处于一个睡成植物人的状态,我是伙计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老板开口。有问题的是这个称呼。我愣了愣,这家伙是在三叔失踪之后才进来的,且不说这样的新人,连老人也懂现在盘口谁是当家。他们都不会再叫我“小三爷”这个被三叔压着的名字,而是因为我的保守而叫我一声“吴小佛爷”或者“吴老板”。现在怎么我又成了小三爷?
我瞟了眼他,他表情不是很自如,不过也很快就遮掩了过去。我们坐车回家的时候,司机直接把我带回了西泠印社的铺子。虽然当了大当家,我还是喜欢这个小铺子,平常也都和王盟留在这儿,铺子后面勉强可以塞得下胖子,前提是如果闷油瓶还是愿意和我睡一张床的话。
我走了进去,发现王盟还活着,也的确在睡觉,趴在一块砚台上,石头上几个青白的活眼被他当枕头垫着。我带着一股微妙又逗乐地心思想上前去拍一拍他,却看到书架挡住的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人在翻我的拓片。
这个时候王盟忽然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
“老板……老板?!有客人!”
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就看到那个翻拓片的人直起身子,那背影我熟悉得很,却又想不起来。
……这他娘的,这铺子上面还写着我的名字呢,敢情是换老板了?
我嘴里的那句“他娘的瞎叫什么呢老子才刚回来”还没说出口,就看到那人转过身来,我的烟掉在地上,伴随着王盟那清醒起来的声音:
“诶?老板?老板你回来了?!诶……你二叔……二老板,二老板!”
我看到那个背影转了过来,我二叔一挥手,紫亮的扇坠打在王盟头上:
“吴邪回来了,我就是二把手了?”
“不不不……口误,口误。”王盟差点咬了舌头:“老板……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去度假了吗?”
我抬头看了眼二叔,知道他是为了压住这帮人又编了个什么蜜月婚假出来,现在背后还有个不知底细的伙计,于是我拍了下他的头,说道:
“知道老子回来了还敢坐在着!”
“你在的时候我不也坐在这儿嘛……”这么说着他又趴下去,紧接着看到我身后的小哥,身子猛地弹起来,看他眼睛里的惊疑,我就知道这家伙以为自己还睡着呢。只见他使劲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然后看向我,忽然有了点恍然的神色,又有点惊恐。
有些世外高人啊,归隐不久就又被叫出去,叫出去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我记得王盟以前这么和我说。
他如果知道我当时出去是干什么去的,大概现在真的在给我烧纸了。
王盟站了起来,抽出一根烟递给我,我接过来,他给我点上,才说道:
“老板,度假回来就再歇歇呗,店里有我看着!”
“哟,终于说了句人话。”我笑了一下,看了眼二叔,他人已经往内堂走了。我瞟了眼闷油瓶和胖子,这两个人点了点头,我就一个人跟着我二叔走到了内堂里。
二叔坐在一张老藤椅上,那藤椅原先不是我店里的,肯定是二叔从他自己家里搬过来的,看来在我走后他来这儿看着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当时走的时候只是匆匆交代了一下几个老伙计盘口的事儿,后来因为琉璃孙那边的事也没法和家里联系,想来二叔也是为了能第一时间逮着我,才一把年纪还在西泠印社坐镇。这么想着我就有点尴尬,赶忙在他老人家对面坐下,为他倒了一杯茶。
“不叫王盟去接你是怕你放松警惕什么事儿都往外说。”二叔呷了口茶,淡淡开口:“琉璃孙的人盯得倒是紧。”
二叔是用杭州话说的。
我点了点头,回问“他们有来找麻烦吗?”
“你这小子猜得准,咱们在杭州和湖南也算是家大业大,死一个本家老头咱们也乱不了。所以你跑得也放心。”二叔道:“龙王不压地头蛇,他皇城根的人根正苗红又怎么样,到了杭州来也不敢吭声,老鼠一样。”
我禁不住想笑,这老头抬起杠来也不是什么善茬,怪不得三叔都怕他。
“至于你……”
我呛了口水,心说我这么老了,又不是什么孩子,平常出去个几天他们也不会说什么,于是只问道:
“我爸妈还好?”
“还好,我编了个理由。”二叔吹了吹藻绿的叶子:“不管你爸信不信,反正你妈是信了。”
“你说啥?”
“我说你追姑娘去了。”
“……”
“你妈挺高兴的。”
“……”
我叹了口气,捂住脸。
“你这次走,我从霍家那了解了个大概,迫不得已,我不怪你。”
我听他那口气,就自然接到:“可是?”
“可是。”二叔把扇子一合,啪得一响:“这吴家当家你还想不想做了?”
二叔的表情仍是平静的,仿佛他刚刚只是问我“今晚去不去楼外楼?”
我愣了几秒,方才问道:
“有什么变故?”
二叔哼了一声:“变故是没有,变数是挺大的。我说你去追姑娘了,倒也没错。”
“……你的人在西宁就开始跟着我了?”
“不是跟着你,是跟着那小哥。”他苦笑一声:“倒也和跟着你一样,你俩睡觉都在一起。”
我抽出一根烟来点燃,压一压脑内的空白。虽然我无意隐瞒我和闷油瓶的关系,但我没想到这老头比三叔看得还紧。
“你怕别人知道我和那小哥的关系,盘口我压不住?”
“怎么可能,这太像小说了。”闻言他摇了摇头:“有钱人玩男人的多得是,现在是2015年不是1915年;你和谁上床只要你的手段够硬别人还是得听你的,吴邪,说真的如果你爸知道他这辈子都没法抱孙子,说不定他会松一口气。”
他说什么?
“在你出生以前,这个家族就陷入了一场阴谋,一个秘密。”二叔说:“我们曾经想过,如果我们这一代人在盛年的时候都死掉,是不是就可以摆脱这种如影随形的恐惧。但是我们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凡人对死亡的抵触。”
“……”
“但是生育,是可以避免的。”
如果我十年前听到这段话有可能心都凉了,但是现在我只觉得这一切非常自然,我能理解二叔的话。但我仍止不住想要叹息,即使这一切已然结束,我还是没办法回到以前的自己。这是非弹性形变。我面对我现在抗争过后所剩下的一切,会发自肺腑地笑出声音,但我也说过,这种发自肺腑并不是真正的开心。我就这么掏心掏肺地笑着,终于到了今天,变成了没心没肺。
淡然。对于一切的淡然。
“你希望我怎么做?”
二叔没有着急说话,只是呷了一口茶。
“你这次去的地方,算是对这件事的一个了断,一个结果,事情已经结束了。”他良久才开口:“你爸爸,你三叔还有我,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做到这一点。我和你爸爸甚至没有试图去做,而你三叔,做了但是他失败了。”
“……”
“我们这些父辈应该感谢你。”
“二叔你……”
他抬起手打断我的话:
“所以,二叔现在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算是对你能做的一点补偿。不足够,也改变不了什么,但这是二叔所能做到的全部了。”
他身子向前倾,眼镜透过光反射过后又逐渐清晰:
“所以大侄子,告诉二叔,这个吴家当家你还想不想当?”
我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我抬起头来,那个时候的表情一定非常非常像吴邪——像是小时候在叔叔们身边,二叔逼着我背古诗,而三叔在一旁挤眉弄眼给我题词儿,那个时候我的表情,一定就和现在一样。
我承担了十年的东西,终于有人替我来抗。二叔他……和我不一样。
他微笑起来:
“你把吴家的账本和拓片混在一起藏,这招是和你三叔学的?”
我缓了几秒,感觉身子渐渐温暖起来,好像卸下一个很重的包袱。好像我还只是一个作假账的小老板,好像我又变成一只菜鸟,好像我还是吴邪。还是小三爷。
“不是”我笑了起来:“这招是我自创的。”
“自作聪明!”二叔的扇子啪得打开,仿佛扇页自己挥毫泼出几个大字,他摇了摇扇坠,风生水起:
“看来还得我自己重出江湖了啊。”
后来几个月,人们对二叔代替我出来当家这件事的议论持续了很久,有人说老狐狸终于架空了小佛爷,有人说是我家内乱,也有人说吴家本家分裂了,但没有谁会想到“情”字。有时回想起来,我也觉得如果没有这次在西藏的事情,二叔大概不会生出替我当家的想法,我也不是没有事业心,当然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守了十年的家业,如果在那十年间二叔提出他想当家的意思的话,我们两个都会尴尬。但是这次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我。
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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