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夏枝往里探了探,见都不背书了,就唤冬雪:“冬雪,十一爷找……”
冬雪听了三两步跳进屋,理理褶皱的衣摆向丁姀问安:“八小姐……给您添麻烦了。”
丁姀道:“都是自家兄弟,何有麻烦之理。
丁煦寅听见夏枝喊冬雪的时候就不住往垂帘望,又看她进屋,早坐不住了。待两人客气完就要起身去拉冬雪。
冬雪瞪他一眼:“若要回去了,也不跟八小姐打声招呼么?亏得八小姐还帮你背书。”
丁煦寅的脸一红,缩着脖子把头扭向丁姀:“姐……我,我……我先回屋了。”
“嗯……若喜欢再来我屋里玩。”
“哎……”十一爷低低地应着,一手早已经拉住冬雪,死拖活拽地把人拉了出去。
柳姨娘在隔壁也是一下午的如坐针毡,乍见十一爷一脸红通通的回来,面上刷地发白,急问:“怎么了?可是受了欺负?”
冬雪答道:“姨太太,八小姐使法子让十一爷背书,奴婢在外头听到,十一爷背得可好了。”
柳姨娘旋即眼神一亮:“真的?”顿时如蒙大赦一般松出口气。紧紧压迫胸中的悬置之感登如烟雨消散,不禁对丁姀萌生几片感激。
十一爷“嗯”了声,适才发了一通虚汗,这会子外热内冷,两股子温度夹住他,让他不住发抖。
柳姨娘挽起帕子给十一爷抹额头上的汗,笑着道:“不过就是背书,也怕成这样?将来如何跟你二哥一样离家读书去?”又兴冲冲地道,“适才你爹过来,说今年若你考上府学,就给你配个书童。儿啊,你可得争气……千万别教冉之也给赶上了。”说到这里,忽而一怔,抬起头问冬雪,“大少爷可也背了?”
冬雪点头:“背了。”
“哦……”柳姨娘又觉得心里略有不畅快,直起身子道,“我让环翠去提水了,你伺候爷盥洗吧。”
冬雪点点头,就把十一爷往净室带。
相间不过一炷香,丁婠与晴儿两人也转回到丁姀处,各自领上人,言谢着都要告辞。晴儿走慢一步,似乎有话要说。丁婠及其识趣,就抱着冉之在屋外等她。
晴儿拉着淳哥儿先说了几句谢话,忽而话锋一转,问道:“八小姐,我昨儿晚上给的东西您用了么?”
一经提醒,丁姀才想起那瓶奇香的液体。见晴儿又是背着别人问她这话的,她为谨慎,就摇头。
晴儿道:“那是好东西。我们七爷说了,是你们大爷托他转给您的,专制皮肉伤。”
丁姀诧异:“是大哥给的?”原来那玉瓶竟是丁凤寅托舒七爷转交给她的?她懵了片刻,心里有点哽塞。想到昨晚上送东西的时候张妈妈也在场,所以晴儿才不当场把实话说出来。这时候再想到被自己浪费了的药液,心底竟有隐隐地发痛。
可是白白糟蹋了丁凤寅的一片好意啊!
她微微叹息。晴儿看出声色,微微笑了笑:“八小姐,今儿一下午小爷叨扰了。下回您到盛京来,让这小祖宗招待!”
丁姀呵呵一笑,淳哥儿也道:“八姨你不如跟咱们一起去明州吧?七叔公说,明州有大海……”
不知为何,淳哥儿的话虽显天真,但落进丁姀心里却有些泛苦。去明州?她不曾妄想过。这一生的距离,不过是闺房与内院的两点一线。关于大海,那已是梦想之外。
晴儿咬住唇,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尴尬笑着道:“八小姐,我们告辞了。”
丁姀点点头,对淳哥儿道:“淳哥儿,下回路过姑苏,可要再来。”
舒淳用力点头。
因为起身不便,丁姀看着两人打帘出去,又同丁婠说话着出了抱厦,她才惊觉天是真晚了。从夕阳已变乌垂,她似乎有些想念庵院里的青山驻影停窗前,那些停留了六年的云淡风轻。
不及再回味,夏枝领着张妈妈又进来。
张妈妈在远远地就向她问礼,不过这回却没笑,脸上难得的沉肃,一字一言地道:“八小姐,三太太说晚饭屋里去吃。”
丁姀眉头一敛,转出轻微的一口气息,淡道:“我知道了,稍等等就去。”
张妈妈点点头,又恍如进来时那般出去。
夏枝送完张妈妈进来,一脸纳闷:“小姐,您说这张妈妈是不是怪怪的?”
丁姀“嗯”着,自己扶着茶几站起身,盯着张妈妈从窗前过去的剪影,心里也不禁狐惑。张妈妈的表情可是这两天来绝没见到过的,是出什么事了?
第一卷 第四十五章 东施效颦?
深冬的夜来得颇早,须臾日坠,大地涂黑。不过这日晴好,月牙清亮疏星高悬,看样子明日倒会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
丁姀拨下毡帽,待在前的夏枝叩门,才将目光落到正屋门上。
门缝漏光依旧如刀,俄顷便有乌影过来。张妈妈启开门,见是丁姀,一刹端起个僵硬的笑,侧开身把人往里引:“小姐来了,太太早等着了。”
丁姀点点头,待让春草扶进门,夏枝就接过她身上的斗篷,一边的琴依带过交给底下的小丫鬟。丁姀往左厢宴息处举目,朱红八脚实心木桌上正起着个褐红挂耳铜暖锅,围拢暖锅四周排开皆是掌心大的甜白瓷碟,装了几样荤素搭配的暖锅料。桌边就留了两个位置,置上两副骨碟碗筷,显然就只是三太太跟丁姀两个人的。
三太太本倚填漆床而坐,手中正揽一块密金线往复式针脚的菊样鞋面,啧啧赞叹。见张妈妈已经把丁姀领了进来,就抬起头不无意外地道:“你来了?”
丁姀上前给三太太福礼,又慢慢地径自上前,看到那块鞋面也不禁赞叹:“好秀气的活儿!”
三太太就递于她瞧,嘴中说着:“这是你四姐八岁那年绣的,我好不容易才从你二伯母手中求了来。夜里你画好图样记下,明日我还得给还回去。”
“怎么?”丁姀不解。
三太太斜眼:“你该有门上得了台面的技艺才成。难不成还回掩月庵去抄经?孩子……别糊涂了,你不去争,可也未见没有人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来。”
话说到这份上,丁姀也算是明白三太太用意了。这别人家的饭不容易吃,岂知自家的饭也不大好下咽。她笑了笑:“请了师傅了?”
三太太叹息一声,略显得疲倦:“也不算是。我得了消息,盛京的梁师傅最近可能下到镇江去,离咱这里近。我估摸着是往镇江教授小姐们刺绣活去了,这可是实实在在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若在这几日能拿得出个像样的东西,她能授你一套针法也不定。不过她教授学艺是定了槛的,当年你四姐就是凭着这对鞋面让梁师傅踏入了丁家,可惜你那时候不在,也未能沾上光。”
据闻有此典故,丁姀就更加仔细端详起手上的鞋面。她不懂针黹品鉴之流,不过囫囵观赏在外门道里瞧欢喜罢了。手上的鞋面说不上如何华丽,却有一股江南亭林的内秀之韵,想想如今丁妘的样子,真有点怀疑是出自她手的。
她心中不由忖道,艺多不压身,好事不嫌多。就点点头应下,把鞋面交给夏枝收好。本就在心里琢磨文氏会有所动,正打算今夜让女红工夫最为成熟的美玉帮她恶补恶补,没想到文氏这边就已经走到前头去了。但能不能绣出像丁妘同一级别的绣品,她心里也没底。
文氏这才想起丁姀的伤,扬声道:“怎么让小姐站着?还不快快扶入座?也没个长心眼的体己人……”说话着亲自起来把丁姀慢慢搀往桌边。
春草见了赶忙上来馋,被三太太支去拿厚褥子引枕垫靠那张圈椅的椅面椅背。待丁姀坐安稳了,三太太才往正位上移,一边笑吟吟地道:“我特地教人备下暖锅,听说这东西在北方家家户户都不缺,就是咱这边倒是难能吃上一回。”
丁姀扫了一圈桌上的碗碗碟碟,两个人怎么吃得完?于是就问:“爹还没回来?”
张妈妈帮文氏涮肉,听了此话不禁笑道:“老爷赶不及,下午又去镇江了,要住一宿明朝才回来。要不然哪能吃上这一回?呵呵……”
丁姀蠕唇,想到了丁煦寅,不过并未说出来。三太太把张妈妈涮好的肉夹在丁姀碗里,突然问道:“要不……让人去喊煦哥儿过来?”
丁姀眼睛一亮:“那自然好。”
三太太不由感慨:“今早上不知为何,煦哥儿他竟来给我请安了。我倒不是说别的,他有伤在身,早上你姨娘过来的时候我没见他,就估摸他是不会来的了。没想到隔不到一盏茶的时辰,他就来了。哎……也亏他心里是有我的。”突然晃神静默了须臾,脸上有些难隐的遗憾。
丁姀知道三太太是想起早夭的三哥丁明寅了,因为是不足月的早产儿,这个时代的存活率不高,成了落后医学的牺牲品。这是母亲近二十年来耿耿于怀的事,若追溯起来,也算是隔在她与丁煦寅之间的一道沟壑吧。
丁姀不觉放下筷子。张妈妈早识三色地让人去领十一爷了。
十一爷正要跟柳姨娘吃饭,重锦急急跑来说要领十一爷往正屋去。柳姨娘起先吓一跳,连问:“爷白日里犯错了?”
重锦笑着道:“哪里是,若是错也等老爷主张呢。是三太太管爷去吃饭……”又轻声加了一句,“太太打了暖锅,八小姐也在哩!”
柳姨娘愣了会儿,转神不禁欢颜着推搡十一爷:“儿啊,快去……”
丁煦寅执拗着不肯下地,嘴巴咕咕哝哝地。因为下午时才惹柳姨娘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这会子是再不敢明里违拗了。
柳姨娘见十一爷这般扭扭捏捏的,立刻沉下脸:“快去,还让太太小姐等你不成?”
丁煦寅蓦然叹了口老成之气,无奈地下地,喊来冬雪,穿上厚袄,让冬雪背着随重锦一道去了。
正屋里,张妈妈正提议烫上小酒,十一爷就到了。
丁姀忙绽笑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亦是跟她一样的褥子垫椅。
丁煦寅莫名其妙地看看咕咚咕咚地冒着暖气的暖锅,心里着实有些吃惊。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