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比你去得更早,苏姐姐昨晚就走了。”萧茧皱着鼻子道。
“你没拦她?”
“我哪拦得住,”萧茧撇撇嘴,“并且现在去那里,她可比你更有把握,你的伤——”
“不要紧,”邵隐简要地道,跳下榻,更衣负剑,“若这是必须的,我们便可前行。这伤不会将我怎样,你应见到我的决心。”
“决心可以吃么?”萧茧抱怨,却依旧收拾了行囊,“有捕快要抓你,有仇人要杀你,还不怕死乱跑,你真是疯了。”
“是的,一起发疯罢,小萧。他们与我们,总是会有人发疯的,那没有什么,”邵隐笑道,“那么,行路去。”
他们顺着长长的石子路前行,路途长得看不到尽头。清秋时节的江南最是舒适,他们负着行囊走过一座座小村,那时天蓝得如缎子一般。邵隐常常抬头望天,用他那深如夜色的眼。天下如此多不平事,天如何还那样澄澈呢?他知道问天没有意义,但在那长路之中总要有可以相询的物事才行,否则那在众人之中都无法排解的某样东西就会前来。
他知道,他记得,那在他独自行走之时不曾感受,有了同伴之后才能体会的寂寞。他知道那种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望天的寂寞,在他已不再寂寞之时。
那些时日萧茧有些失魂落魄似的,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们走近水北,传闻在那座小镇有众多的说书人,那时邵隐伤差不多好了,正与萧茧闲谈,面前忽地就冒出个高高瘦瘦的女人,一边叫嚣着拦路盗贼常用几句话语。
那是一个拦路盗装扮的年轻女子,好一个姑娘怎么会做强梁呢?邵隐很是讶异,看向那年轻女子时,她的眼里却满是促狭好玩神色,几忍不住笑起来的样子。
邵隐由是也笑,“这位姑娘是为何需要钱物,若是说出,也可让在下略帮一些。”
那女子侧了头,问,“哦?那你是谁?”声音里已带了笑。
邵隐笑道,“我是邵隐,这是小萧,我们为寻找伤城而行路。”
那拦路女盗道,“行路者当留下买路钱,交出可与你们等价之物,我再考虑放了你们。”
“你是邺的强人?”萧茧忽道,“我所知道,只有邺的山贼才会如此议价。”
“我是浚人,”女子指指自己黑色的眼,“不过他们这规矩挺好玩,我学一学不成?”
“你既不是邺人,我可以给你这个。”萧茧道,他轻轻伸手,手中有一只蝴蝶,带着铁与血的色泽,“我的信物,你有这个,在檀瞻可得礼遇。”
女盗接了那只蝴蝶,向邵隐道,“该你了,你呢?”
邵隐微低了头道,“与我本人等值的东西只有我的仇恨,而那些我是不会给任何别人的。除了那些仇恨,我一无所有。”
女盗似是教他的话弄糊涂了,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若负着那么重的仇恨,为何背脊还是直的呢?”
“因为我不是用背去负担那些,而是用这里。”邵隐拍拍心口,“所以我不能给你什么,还要向你询问——伤城是非鄞所在之地么?”
“应该不是罢,”那女盗摸摸头发,“你要去找传说中的城池么?劝你别找,找到也会后悔的。”
“那是承诺。”邵隐道。
“我也有承诺,和某个大魔头,我要看着他死,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那拦路盗道,“我叫顾卿怜,现在我们认得了。”
萧茧问,“认得以后呢?”
顾卿怜道,“然后我抢了你们的东西,就各走各的路好了。”
“那你抢到了什么?”邵隐笑问,“这样还算是生计么?”
“嗯,其实这不算是营生,大概还算是种乐趣罢,”顾卿怜扯了黑巾,撩了头发笑笑,“若是营生,我早饿死了。”
邵隐发现顾卿怜是个很美丽的年轻女子,眼很亮,嘴的线条很坚毅,“那么——”
顾卿怜道,“我是个医师,”她笑起来的时候却似有一种隐约的悲苦,“但我至今从未救过人性命。”
“为什么?”邵隐知道,她既然已开始说了,便会说完。
“因为我只诊过一个病人,”顾卿怜道,“他那时十六岁,和你们差不多大,那时是十年前了——我遇上的第一个人,是叶青。”
邵隐微愕,皆是故人么?这般多的故人,世上奇妙之事,更是数不完呢,那么继续前行呢?他道,“叶青不是真的坏人。”因为他们交谈过,他记得叶青,是那样一个淡漠的人,对世事漫不经心,却只是不放弃自己的那个人。
“我十年前就识得他,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他不是全然的坏人,但也不是好人——说人坏话,他会打嚏么?”顾卿怜笑了,“后会有期罢,年轻人。”
她是为何前来邵隐并不清楚,直至萧茧问,“这就完了?”他才回过神来,“是啊,好奇怪的人。”
“水北镇里许多说书人,”萧茧道,“你要听书么?”
“不了,”邵隐道,“赶路罢。”
他们重又踏上路途,却总在什么地方看见顾卿怜的影子。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问题在二人中传递了些时候,便变成了共同的谜。那就不猜了,他们最后这般决定,有什么好猜?就这样算了吧。
他们走在长路之上,这是什么路?两人都不知晓呢,问行人时,也只说是官道而已。他们又行了些时日,在道旁发现一块小小石碑,上面赫然刻着两个字:陌路。
那这就是他们所寻访的路途么?他们那时已可以看见远方翠色的城池。行人渐渐少了,是因为去了那里的人都不能回还么?邵隐很疑惑这一点。
他们又前行了小段距离,听见水声,再向前时,便看见河流。那一条宽阔河道横亘在路中,本有座桥,却似被洪水冲过,只剩下毁坏的桥墩。萧茧把手放进河中,道,“这河看似平静,但河水很急。”他抬头看邵隐,“会水不?”
邵隐摇头,“不会。”他回答干脆,在那样地方长大的人,怎可能会凫水呢?
萧茧耸肩“怎么办?水流这么急,桥又坏了,即使会水可能也过不去罢,——苏姐姐是怎么过去的?”
“这是忆水,”忽地,一个轻婉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我们终究在此重逢,也算是缘分不是?”
“这般容易记得一面之缘么,辛姑娘?”邵隐道。
“足下不是同样?”那话语轻轻淡淡,“为何如今仍要守约?你知这世上无人能做到。”
“我只是好奇,你为何会有这样深的仇恨,会想杀了他,或一些别的,又是为何,你想要找人来帮助你?”邵隐问,那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想知晓但如今依旧没有答案的问题。
“或许,我只是想寻找相信我的人。”辛鹄的声音轻下去,慢慢散在林间风中,“因为剑神欺骗了世间那么多年,七国之间的分裂与不安皆因他而起。我若这么说,足下可相信?”
邵隐转了身,“不信,”他静静道,“天下太广阔,不平事纵多,非剑之过。你所怨恨的是其余的东西,我想我看见与猜到了一部分,却不能保证。”
少女抬眉,“那先说说你所猜的?”
她不用敬语,是因她已认可了他们么?“姑娘与剑神之间,定有某种关系,”邵隐道,“所以你会去怨恨。这世上纵有会为了空泛的天下找寻的人,却不应是你。并且,辛鸿,是因为他被关在伤城么?”
少女沉默着,那双墨色的眼偶尔闪出激烈的光,却最终又平静下来,她用了许久方说出话,“他现在还叫辛鸿么?”那样清清淡淡一句,却有着不符年龄的悲愤。
邵隐愕然,问,“那是为何?”
“不必再问了,”萧茧忽道,“他已经更名改姓,现在已是姓杜的人了,是否?”
少女猛然抬头,邵隐怔住,看萧茧时,小少年依旧没有表情,“不要问我为何知晓,这世上人人都知晓那些,看样子除了你。”
“风神无情,剑神多情,”邵隐怔了怔道,“可是如此原因?”
少女低垂了眼,那样遮掩不住的悲伤与愤怒,“多情自古空余恨,”她在那样一种特异的情绪之中笑了起来,“他多情,我余恨。”
“若你的家族因此而受到屈辱,为何你独自一人前行?”邵隐问。
“屈辱?看来不止我一人觉得那是屈辱么?”少女笑起来的时候,眼里的悲伤更加浓厚,“他们都觉得这是光荣,能够去侍奉神,那是多么光荣的事情。”
邵隐为那少女言语之中的悲哀与愤恨而叹息,但那也仅限于她的情感。邵隐并不知道一整件事情的真相,只能大致猜出故事的过程。他望着少女辛鹄道,“那么,你希望我杀死那个人的全族,是连同你的兄长在内么?”
少女微愕,抬了头,“你的意思是他已不再是我的兄长,而是那个人的儿子么?”少女用着一种危险的声调,“难道他已不再属于这个世界,而已经属于了那个人么?”
“你必须知道他的意愿。”邵隐道,“因为你的意愿可能带来仇恨,而他的意愿才可能是真实的。”
“是么,”少女低垂了眼,“那么你便去问他也罢——不过要如何才能过得了忆水呢?”
“别看我,我跳不过去。”小少年萧茧开口,“这河大概有个十丈宽,也不算太宽罢,不过没人敢跳,你们有什么法子?”
“可千万别说让我砍棵树,碎心剑会哭的。”邵隐道,“怎么办,你会游水就游罢,你能跳过去就跳过去罢,或者还有什么法子,你能把这姑娘扔个十丈远么?”
“姑娘大概不能。”萧茧沉吟,“我的剑被苏姐姐抢走了,借你的剑一用。”
邵隐不知道萧茧要他的剑做什么用,也不愿让碎心剑离身,便问,“怎么用?”
萧茧翻翻白眼,“搭桥。”
邵隐见没有别的法子,只得将碎心剑递过去。萧茧自行囊里掏出一卷布带,将一端系在剑柄之上,遂抽了那剑,低喝一声,向那边树上直丢过去。长剑刺入树干,那布带恰好够用,萧茧道,“若不是你受伤关系,本还可以系在这边树上。我拿着它,你先带辛姑娘过河去罢。”
邵隐很是佩服萧茧此回心机了,却觉碎心剑被这样胡扔不太好。他道声得罪,不待辛鹄反应便将她横抱起来,一面道,“不要动,”一面跃上绳桥。
邵隐轻身功夫较萧茧弱些,但在绳桥上前行并不吃力。他抱了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