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皇子笑笑,道:“只是也请仙姬记牢,太子相柳是未来的鬼帝,与仙姬这等神仙即便有缘也是无份,还请仙姬莫要动了凡念,徒惹麻烦。”
只这一句,便在阿禄心里腾地燃起了一把无名火。
若非那个什么宝贝的不得了的太子,她还不至于受这等罪下凡为人。如今鬼族不感恩也就罢了,还真把她当做什么想做太子妃的人了。阿禄越想越气,只恨声道:“十皇子尽管放宽心,太子地位显赫,司禄断不敢起什么高攀的念头——”说完,砰地一声,她茶杯重重放到了桌上。
小皇子只深看了她一眼,倒也不再多话,自顾带四艺鬼君上了楼。
阿禄咬牙端详他一步三摇的模样,忽地想起腰间一个物事。
当年蓬莱那绝色与她下了一盘棋,曾输了个法器给她,说这破东西没什么大用,唯一好用的就是收个妖精神仙之类的。想来,她这上万年也未曾试过,正好今日开开戒。好吧,她承认自己虽修了上万年的心境,却依旧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当晚,梳洗完毕的司禄仙姬,一个小咒,竟真将十皇子收了来。
于是乎,她抱着满心满足睡了一个香觉。却不想一觉天明,惹了大祸……
次日,她正做着清秋大梦时,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翻了几个身方才爬起来揉了揉眼,正嘀咕咒骂着却一眼瞥见了枕边的法器,忽地背后一阵冷风,顿时清醒了。昨夜本想稍加教训便放了那十皇子,却不想十天来头一次睡床,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她可是个文职神仙,除了写个功名册之外,连腾云驾雾的仙术都用不来,更别说与人打架了……只是,听那一阵比一阵急的敲门,怕是躲也躲不过去了……
她苦着张脸,左右寻思下,也只得硬着头皮,披上衣服慢吞吞开了门。
房门一开,一室晨光。
而那站在晨光中的却是司命,还未等她有何反应,司命便道:“收整片刻,你我便启程。”
只这一句,方才松了口气的阿禄顿觉痛苦万分,伸手悲悲哀哀地搭着他的肩膀,道:“这日子过得实在苦,也不知本仙姬是否能挨到重见旧爱那日。你说,你就不能等到午时再叫我,左右也差不了这一日啊——”
司命淡笑不语,转身就走。不过两步,便迎面碰上了四艺鬼君。
那襄琴停了脚步,恭敬抱拳道:“司命星君,有礼了。不知星君今晨可见过我家十皇子?”
司命微露了些惊奇,回道:“怎么,相榆已经走了?”
襄琴似乎颇有隐情,匆匆告辞而去。
彪悍的鬼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此为阿禄最后一次为人时,某位学术大家所作之言。彼时很是受用,每日里拿此话来缅怀失却的懵懂情怀,看一抹林间斜阳,抛却杂念沉心入道。如今,再入凡世,江湖二字却是颇有噱头。
因着她脚还未好全,司命便又雇了辆马车,行了一日进了广陵。
阿禄这一路本是提心吊胆,却在和十皇子几番斗嘴下平了心态,眼见并无大事,也渐从心虚到了无所惧的地步。左右已如此了,尚有司命同她一起背黑锅……
广陵乃是南梁最富庶之地,阿禄在边陲那小破尼姑庵时,曾对此处无比向往。如今到了自然要赏玩的尽兴,才算无憾。
她就这样一路雀跃着,到跳下马车时,抢先伸手自司命腰间摸出钱袋,扔给了车夫一串钱:“前世生下来就靠人施舍度日,如今总算是尝到了付钱的滋味。”边感叹着,她又顺手将钱袋仍回给了司命,颇有种脚踩江湖的快感。
那串钱划出一道弧线,司命只衣袖一挥,便将它卷在了袖子里,却是行云流水,不差分毫。直看城门处的守卫眼眸亮了一亮,连带将手中的长枪握紧了几分。
两人走过城门时,阿禄特意瞥了一眼皇榜,唔?皇家招亲榜。
此时恰巧有镖局车队自身旁而过,一个年轻人亦是凝神看了几眼告示,转头道:“陈相国权势滔天,竟任由自己女儿在整个大梁招亲。”
他身侧的中年人将落下的麻绳甩上箱子,道:“陈相国手握重兵多年,改朝换代怕只是时间问题,若他真废君另立,女儿自然是个公主的命数。你可曾听过哪国公主肯下嫁平民?这榜十有八九是愚弄世人的幌子罢了。”
“相府小姐也罢,公主也罢,都太远,”年轻人帮着他扶正了箱子,“不过,我倒听闻那相府小姐是个将才,曾帅二十万大军逼北齐让疆千里。”
中年人呵呵一笑,道:“别说那小姐,就连她帐外小兵都能一枪将你挑飞。”
阿禄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倒真对这位相府小姐起了些兴趣,再看身侧信步而行的司命,不觉心生一计,道:“司命,你在鬼界既是个将军,何不在人间一试身手?也好让我见见那相府小姐。”
“不必了,”司命略看了她一眼,道:“那小姐命薄上写的清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你我又何须去淌这汪浑水。”
他只这一句,就如寒冬里一盆冰水,将阿禄这闯荡江湖的心火彻底灭了。想来这几日颇有些得意,她还真把自己当个凡人了,好不好的就忘了身旁这位,便是那个定下人间所有命数的司命星君……真是罪过罪过……
嗤一声,法器中的小人儿一笑,打断了她的忏悔。
如今这小人儿被法器所困,便仅能与阿禄交神,旁人却毫不所知。纵然验证了一日,阿禄却依旧做贼心虚地瞧了一眼司命,见他正和街边卖茶水的老婆婆问询着落脚处,方才心念道:这位十皇子,您可有何赐教?
小人儿道:“赐教不敢,我只有三笑。一是笑你日日与他相对,却不晓得他究竟是何人;二是笑你不知鬼族迦南司的名号也就罢了,竟还想叫这么个驰骋千里疆场的名将和凡人斗武;这三笑嘛,是叹你不知前因后果,贸然在他面前提起那位相府小姐。”
这三笑说的是铿锵有力,却也是一句一个谜团,直听得阿禄又疑又惑。
不过,她自然晓得这小人儿不会轻易讲出来,便心念一转,哼了一声,故意和他唱反调道: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鬼界因着日日内乱,才有了无数名将横空出世。仙界是亿年的太平,即便有将才,却也无数施展无以扬名——他本人早淡了,你却仍执着于数万年前的旧事,却也值得我笑上一笑。
阿禄本以为小人儿会如白日那般,立时回嘴,却不想足足等了半天,才听见他沉了几分音色,开了口:“即便他舍弃鬼籍,却仍是鬼界百万年来最富盛名的将军。当年剿灭娄间叛贼,他一人带五千骑,一夜绞杀七万娄间叛兵。那夜,背对百万敌军,他自袖手而立——那是迦南司才有的霸气——我纵再恨他,却也敬他。”
这一句敬,听得阿禄有些发愣。
十皇子自相见以来,皆是三分不羁七分暗讽,如今正经说句话,倒让她颇为不适。而他那话中之人,似也与她平日所知相隔甚远,只让她觉得不真不实,亦不敢再去深想。
她抬眼看几步外的司命,正递给那老婆婆几枚钱币,直慌得老婆婆摇头摆手,却在他坚持下只好收了下来。老婆婆无以为报,只作为感谢递给了他一杯热茶。
她瞧着司命毫不嫌弃,握着有些暗旧的茶杯一饮而尽时,心头不觉一暖。
她所熟识的司命本该如此,也一贯如此。
正在她感怀万分时,司命已转身看她,问道:“戏苑?或是茶楼?”
只这一句,阿禄立刻来了精神,干脆道:“自然是戏苑,上辈子没见过的,这辈子都要补回来!”
喧闹戏苑中,鱼龙混杂。
她与司命自迈入店内,眼中应接不暇的皆是提刀拿剑的江湖中人,不觉深感有趣,左顾右盼着,瞧瞧那角落里几个小娘子甚为养眼,邻桌的大侠扛着刀亦是让人忽觉万丈豪迈。
司命倒是安然,仅将扇柄在手中轻敲着,面上明明带着三分笑意,却透着几分冷气,直瞧的她一哆嗦。这哪里是司命星君,分明是夺命阎王……此时,她才算明白什么是江湖散客,什么是带兵武将,前者一把大刀固然慑人,后者却能将威慑用的恰到好处,气势比扛把刀要高了不知多少。
“客官……”店家拦下小二,亲自跑上前对司命道,“今儿个小店客满,您若要听戏便只能拼桌了。”他边说着,手边指着二楼东南角的一个桌子,遥看去正坐着个小书生。
“无妨。”司命颔首,示意店家带路。
他二人随着店家从过道而走,一路上了木扶梯,待到那桌前,那店家才快走了几步,上前对那位书生道:“小哥,可否让这二人拼桌而坐,今日生意太好,还请小哥包涵——”
那人倒也不以为意,道:“无妨无妨,都是歇脚的,相逢便是友。”
阿禄瞧他眉宇和善,倒是个好相与的,不觉对他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二人从林间走出一路官道直行,至今已两个时辰,早就腰酸腿疼。阿禄正将茶水一饮而尽时,大堂中戏台上锵铛铛已然开了锣。
那正中戏台,不知何时已站了个小女人,眸光如烟,欲语还休。
阿禄前世自道观长大,虽随师傅下过一次山,却因年纪尚幼印象模糊。待长大后便深居简出,从未踏出道观半步。是以,别看活了这万千年,却是个瞧什么都新鲜的性子。此时一见着话本里所写的说戏女子,自然坐直了身子,颇觉有趣。
可这听了数十句,方才发现那女子所说的大半是方言俚语,枉费她凝神听了半天,也就听懂个二三片段,愈发糊涂,便愈发着急。
她这厢着急着,却瞧四周人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再瞧司命也听得认真,更觉没意思。只是舍不下颜面询问,直到过了半个时辰,方才低头认输,道:“司命,这都半个时辰了,我还云里来雾里去呢——你抽空给我讲解一二?”
司命一副正中下怀的神色,摇着扇子,道:“此时为江湖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