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不了解他,可我真正想了解他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对他的一切都已经很熟悉,他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呢?他的抱负,他的感情,他的家庭,他的朋友故人……我都太熟悉了。
我凝望着他,心中忽然勾画起他年老时候的样子,会不会一如现在这般飘逸?那样的初过,会和其他人一样,白发苍苍、两鬓斑白吗?那时的初过,我还会陪在他身边吗?
泉水又白又亮,朦胧飘渺,我被柔软的泉水包裹着,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一阵风吹来,带来阵阵松香,我的目光逐渐飘向他身后苍翠的青山上,这一刻,我好想昏沉沉睡去。
就在我心神逐渐迷离的时候,我眼中的影子逐渐走向我,然后轻轻将我揽在怀里,一起坐在一块岩石上。
阵阵幽香不断渗入心头,如晨风轻涌花馨,又似梦里水乡盈盈,我已然分不清,幽香到底来自何处,是空气中飘来的,还是他身上的?
进城后,初过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犒赏三军,但军中还是没有丝毫欢喜之情。卢济民待下一直都很和善,和这些士兵能够打成一片的就只有卢济民,所以卢济民的死,这些士兵的悲伤不亚于初过。
凤州是拿下了,不过这也不能说,初过在关中就站稳了,凤凰的军队现在都集结在西京。这形势,我大概也看明白了,两军誓死要在这关内干上一仗了。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凤凰和初过,到底了解彼此多少?
初过大军压境,凤凰的兵力也全部集结在关内,为什么两军都同时避开襄州呢?
初过要是知道凤凰的军队全部集结在关内,他是否会从襄州过,然后切断凤凰所有的退路,凤凰要么被困在关内,要么向西北方向退去。凤凰要是知道初过真正的意图是关内,他是否会攻向襄州,然后挥军直抵长江?
“关内不容易打,襄州同样不容易打,他已经在上面跌倒过好几次了,怎么可能再去碰襄州?”这是初过日后给出的答案。
襄州地处汉水中部,历来有“南船北马”、“七省通衢”之称,是兵家必争之地。
当初岳国和荣国曾为了襄州打得头破血流,第一次交手的时候,岳国铩羽而归,那时候,我在乔家村,还在为凤凰的生死揪心不已。
靖国和岳国的襄州之战,打得也是很惨烈的,双方死伤无数。襄州之战的时候,我的心一直悬在那里,江乘和周冲当时都在襄州,一直到他两的平安家信到了之后,我的心才放下来。
当时守卫襄州的是孟嘉,我后来见到他的时候,吃了一惊,我一直以为是个彪型汉子,而且是那种让人一眼见着就害怕的,却原来,只是一介儒生,面色温润如玉,手拿一把芭蕉扇,永远都是笑意融融。就是这个孟嘉,日后平定了一直让萧家发愁的陇西。
关内是真的不好打,我们是七月进到关内的,九月,两军还绞着在关内,或有胜负。我每天就待在军营里,帮助料理那些伤兵。后来伤兵越来越多,我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身体一碰到床榻,倒头就睡,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初过。
后来,情况还是越来越糟,越来越多的伤兵被抬了进来,我终于开始觉得我再怎么忙也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停下来,呆呆地看着刚被抬进来的伤兵,心猛地一沉,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初过肯定是遇到大麻烦了。
“夫人,怎么了?”谢道横的声音将我的神思拉回。
“神医,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这伤兵是不是太多了些?”
“嗯,这场仗打得不是太顺利。”
我摇头,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总也想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一直强忍着不让自己睡着,看着烛火发呆。终于初过满面倦容地走了进来,看到我还没睡,愣怔了一下。
“最近伤兵太多了,我想找一些医女过来,帮忙料理。”
他的脸色暗了一下,神思有些恍惚,半响疲惫地说道:“只怕找不到。”
“怎么会?”我脱口而出,他的面色越来越凝重,转头看向桌上的烛火。
“初过,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有些不安地问道。
“没想到独孤楼竟然是个笼络民心的高手。”他苦笑出声。
我怔住,终于明白我想了一整天的问题是什么了。最近伤兵虽然多了很多,但新增的伤兵,大多数是被石器这样的东西砸伤的,伤得都不重。而且最近一段时间,只见伤的,不见死的。
原来,所有关内的百姓,已经全部倒向了凤凰。初过在这里,不仅受到了岳军的攻击,同时还受到关中百姓的阻碍。
初过说得没错,凤凰绝对是笼络民心的个中高手。靖朝开国百年,易主也不过十年,凤凰占领这里的时间更短,可就在这短短几年的时间,他就能让这里的百姓为他卖命。
本来,靖军在这里完全是收复失地,正义在靖军这里。可现在靖军倒成了侵略者了,群众基础荡然无存不说,初过还得跟这些百姓为敌。我后来想到这件事的时候,觉得很好笑,本来,萧青莲迟迟不称王,不就是不想失去民心,为北伐制造障碍么?
“战争伟力的根源在群众当中。”我静默了一会儿,叹声道。
昏暗的烛光中,初过缓缓抬起头,看我的目光有些慑人。良久,出乎我的意料,轻轻地笑了起来,道:“棋逢对手,也不枉我来这关内走一遭,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我苦笑一声,躺倒在榻上,虽然很累,但还是没有一丝睡意,怔怔地看着墙壁,头脑里一片空白,连思考的能力都消失了。
“我常常想,凌儿要是出身男儿会怎样。”他在我身后轻轻躺下,悠悠地开口。
“不是死在你手上,就是死在独孤手上,不作他想。所以,我真的很庆幸自己是女儿身,我也很珍惜自己这条贱命。”我学着他的口气说道。
他没有说话,从后面抱住我,温热的鼻息喷进我的脖颈,我的意识渐渐迷糊。半夜的时候,外面突然狂风大作,我一下子被惊醒,耳朵里充斥着飞沙走石和树枝断裂的声音,觉得自己就像是风中飘零的枯叶,就要随着天地一起被毁灭。我的身体僵硬,不敢再动,但我还是听到自己牙齿相碰的声音。
我的命运,和枯叶的命运,竟如此相似。
腰间一阵迫力袭来,我才意识到我腰间还缠绕着一双手,这双手轻轻用力,后面的身体轻轻贴了过来,耳边传来他压低的声音:“不怕凌儿,我在这里。”轻轻柔柔的声音飘在空中,我恍惚觉得自己正被柔软的丝绒包裹,心慢慢恢复平静。
“初过。”我转身,将脸深深埋在他的怀里,贪婪地呼吸他身上的气息,这种气息是我熟悉的,初过特有的清泉的味道。
他把我紧紧抱住,手轻轻抚摸我的乌发,恍恍惚惚,我再次沉睡,睡得很安稳,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外面风已经停息了,但却下起了绵绵秋雨。
这场秋雨一连下了很多天,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不过,初过倒是找到了几个姑娘,来帮我的忙。
当他把几个姑娘领来的时候,帐篷里所有人都愣住了。我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很快回过神来。倒是那帮大老爷们,躺着的,站着的,目光还锁在那些姑娘身上,跟没见过女人似的,身上的伤忘得一干二净。那些姑娘被看得,一个个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初过轻咳了一声,目光冷峻地扫过所有人的脸,我再看时,帐篷里就剩下黑压压的头顶,再也看不到眼睛。
我轻笑起来,初过轻轻柔柔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一时无语,吐出来的竟然是:“谢谢。”他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半响浅笑道:“该说谢谢的应该是我。”
我讪讪地笑了一下,手不自主地要去摸鼻子,就在快要碰到鼻尖的时候,突然停住,我反应过来,手上还留有血迹,我可不想把自己弄成一个花脸雪糕。
初过朗声笑了起来:“要是待在这里能让你改掉你这习惯,倒是件好事。”
我刚想翻白眼,余光扫到门口那几个姑娘的脸,正痴痴迷迷地盯着初过,我这才注意到,初过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脸上漾着久违的和煦笑容,本来夹杂着血腥味的晦暗的帐篷里,顿时多了几许生气。
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轻轻摩挲,目光专注。我微愣了一下,把头偏了少许,他的手还是停在我的脸上,戏谑道:“是不摸鼻子了,开始摸脸了,这本来就不……”
他的话头打住,目光移到我的眼睛里,和我四目交汇,然后我在他的黑瞳里看到一张因愤怒涨红的脸。
我一手把他的手打开,怒吼:“萧初过……”
帐篷里响起一阵吸气声,他嘴角的笑意敛了一下,随即深深荡漾开来。
我双拳紧握,但好像也无计可施。他看到我的脸慢慢垮了下去,脸上的笑意更盛。
我扫了一眼四周,每个人都伸长脖子看着我和初过,眼里盈满笑意。这算什么事啊?打情骂俏么?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向门口走去,手却被他握住,拉着我往前走。本来杵在门口的几个姑娘,一直到现在,目光还锁在初过的脸上,我的目光扫过去,慌忙低下头,向两边退去,给我和初过让了条道。
一到了帐篷外,我就狠狠甩开他的手,他早就料到我有这一着,手根本没动,但我却因为强大的惯性,一下子扑倒在他的怀里。他的胳膊把我紧紧地圈在他的怀里,我挣扎不开,他低沉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好了凌儿,不生气了,是我的错,我道歉,好不好?”
这是道歉的话么?
每次都这么霸道。
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虽然最终没说出口,谁还不知道,他的下半句是,本来就不漂亮的脸,这会儿更难看了。
我想开口,但却开不了口。他把我抱得太紧,仿佛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我现在连呼吸都困难。
我忽地抬头,头顶狠狠撞上他的下巴,他吃痛地放开我,惊诧无言地看着我。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佯怒道:“你就是想谋杀,也拜托你选一个稍微人道点的手法,我可不想做个窒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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