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蕴月从怀中掏出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交给林澈。
因是进内帏,林澈也不曾带着师爷门人。他只朝蕴月略点头便一面接过蕴月递来的信,一面毫不客气的张口就问:“我府门前鼓噪,却是为何?”
“乃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来喜大人声东击西之计!林大人,社稷将倾,林大人务必襄助!”
林澈眉头一挑,“嗯”了一声,一面就削开火漆,展开雪白如绸的宣纸后,看的几字映入眼帘,只觉得呼吸一滞,旋即下意识的双手一抓,宣纸揉成一团握在掌心!
这是!
林澈大惊,立即抬起头来,盯着蕴月,面色红了又紫了,青了又白了,眼角渐渐凝了一滴眼泪,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蕴月被林澈看的丈二头脑摸不着,直着急:“林大人!来喜门外冲击,文重光必知,我等不宜此处久待!请大人速速决断!”,说着又在怀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是袁天良昔日贪污受贿的证据,大人想比见过?请大人随我一同策反袁天良!”
那边林澈哪里听到蕴月的一番说辞?他面上默然,心中百转千回,只如扁舟与惊涛骇浪里颠簸!这是!想不到啊!原来如此啊!
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林澈才回过神来,悄悄将那团已被掌心汗湿的宣纸袖入,平着脸色对蕴月说:“既是陛下同景怡王的意思,便是上刀山下火海,老夫也义不容辞的随你走一趟!”
蕴月大喜,拉着林澈就要奔出去!
林澈一愣,就扶着蕴月的手,微微笑开:“小江莫急!万事皆由天注定!”
蕴月一愕,转头一看,林澈笑得软和,却是旧日不曾见过的。蕴月喘了口气:“下官不敢不急!宫内赵婕妤无辜殒命,此刻皇城南门校场尚不知是何情形!”
林澈点头,反倒引着蕴月走出来:“文采瀛虽聪明,却有‘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懵懂!他这狠劲已是强弩之末!”说着两人就看见史氏候在自己的小院门前。
林澈放下蕴月,快步上去,扶着史氏,袖中纸团便不露痕迹的塞进史氏手中:“夫人!国有危难,子由也要尽忠职守!夫人勿怕,一切皆有天意!你只细细体会天意!”,说罢一捏史氏,便转身同蕴月出去。
蕴月一拱手,留给史氏一个背影。
史氏惊疑不定,赶前两步:“子由!万事小心!”
林澈头也不回,迅速消失在前堂屋宇中,史氏悻悻然只得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史氏定了定神,回想方才子由的举动,以为事关朝廷机密,为保险起见,只摒退了众人,自己才在房中要将那纸团展开。
想必连子由也震惊,一张上好的宣纸纸团竟然汗湿的毛躁起来!史氏摇摇头,待得纸团展开,却惊见四字闯入眼帘:此清月子。
史氏一愣,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的竟做了与丈夫同一个举动,一把揉住了宣纸,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此清月子”!清月、清月!是她家的清月?她不是已经!不!怎么可能!
史氏来回踱步,好半天才听见落雪的声音:“夫人!怎么了?可是打了茶盏?待奴婢进去?”
史氏这才回神发现地上茶壶茶杯碎了一地,想是她刚才掀倒的!她平了平心跳,竭力淡着声音:“没事,方才扯了桌布,掀了茶杯罢了,一会我唤你,你才进来收拾!”
安抚了落雪,史氏只觉得惊恐不安,捏着那张纸不住的来回走动,这才渐渐明白,难道这江蕴月竟是清月的嫡亲儿子?可能么?但……怎么不可能呢!世人皆传景怡王是为蕴月像清月才养下来的。也难怪了!那双杏眼,往日自己不也说像!果真是母子么!连名字都是为念着他娘!
思及此处,史氏心酸不已!旋即又想到今日情形。京城鼓噪,蕴月一介文官竟然提刀翻入他母亲的院子以求叔祖支援!巧合至此,他自己却懵懂不知!原来这是子由说的天意么!
天意!天意?昔日清月命苦,不想今日连她儿子,尚且如此!自小孤儿般长大,长大了好容易做了官,又这样三灾五难!老天也太作践人!
史氏悲从中来,只匆匆把宣纸收入怀中,转身出来,喝令诸人不打打扰,便匆匆进了旧日清月的闺房!
环顾四周,史氏伤心。凤元时,兄长林泓还朝,却已经家散人亡!清月殒命西夏,遗骸全无,恬儿奄奄一息,了无生趣!林泓悲恸不已,日日猫在这屋里流泪。而后恬儿不堪吕惠卿侮辱,自请下堂,形如枯槁,心如死灰,到底物是人非!
二十年光阴啊!她的头发全白了,兄长在那人烟罕至的荒蛮之地十多年苦苦熬着,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竟无一人平安顺遂!倒叫她与子由每每在午夜梦回时暗自流泪。不想今日峰回路转,清月竟然还遗着一个亲生孩儿,名唤蕴月?!老天到底也开了开眼么?
史氏经不住,拿了帕子握着嘴,呜呜的哭了出来!
那团宣纸搁在怀里恰似一团火,记着了一家人三四十年的恩怨纠葛、游离不安!何日是个头,也能平平静静叙一叙这寻常儿女的温情啊!
史氏流着眼泪,又掏出宣纸,细细看着景怡王那遒劲的四字,又觉得喜从中来!无论此刻天涯海角,到底还活着,还遗了一脉香火,到底老天眷顾!思及此处,史氏又破涕为笑,抖着手拿着那纸看了又看,仿若珍宝般!
……
☆、白马非马
【本荒唐;白马岂非马】
文采之头上钗环全无;面上粉黛不施,浑身上下只裹了件黑色的披风,愈加显得她面似皎月般的莹白优雅。
她静静立在她未出嫁时的小院,眸内悲喜莫辨。
她此刻像是在黑夜中蛰伏的凤凰;安静等待着破晓的那第一缕光;燃亮她此后光华的一生。
这是她的宿命。光华一生!
忽然间;她身后又传来叫喊声:“快、快传大夫来!小皇子又憋气了!”
身后宫人一愣,连忙上前半步:“娘娘;小皇子……”
文采之不为所动,而后略偏了偏头,淡淡道:“既有奶娘、既有大夫;慌张什么?”
身后的两名宫人一顿,只对视一眼,齐齐答道:“是。”
院内重归平静,文采之心内一空,站立着的脚仿佛死了一般的硬。她不想去面对那个病恹恹的孩子,她便狠着心不去看他。他自出生到今日,一月余,不是哭闹无休便是憋气吐奶,每一日不闹个天翻地覆就不罢休。
他要宣泄他自孕育就含着的悲怨么?从他的孕育到降生,彻头彻尾的都是阴谋!是别人算计她的阴谋,最后也成了她算计别人的利刃。这孩子,留着的血液都是肮脏的;旁人的血都是鲜红的,可他!他留着的血液都是算计!
有时候她远远得看着那孩子生死之间挣扎,她又觉得难受,可是转瞬间,她又觉得愤怒。他要宣泄,那她呢?她的悲怨又要向谁宣泄?她成了皇家与世家平衡的棋子,她的肚子成了利益纠结的阵地!她原本冰清玉洁,却叫人如此不屑,叫人如此淡漠相对!为什么,凭什么?!难道她文采之不值得更好的对待么?
让她如同赵爽那样逆来顺受,生生折了自己的翅膀,像只羔羊那样任由人宰割?休想!!
我本如月皎洁,你偏无端起雾。如此,便看是谁最终蟾宫折桂!自她怀上孩儿,她便同时孕育了一种强烈的欲望,她迫不及待的要与旧日种种划清界限,她急不可耐的要掀开属于她生命的新篇章!她再也不愿想起,更不愿面对她生命里曾经的不屑、屈辱!
李存戟死了,她有关他的记忆一起也会被埋葬。黄澄倒了,属于太皇太后的时代也会一起结束,紧接着的就是她的时代。赵爽、阿繁死了,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对她的戒备与淡漠终于消散了!剩下的这个孩子,也不再重要了!从此以后,她的生命,只剩下光华!只剩众人仰视的光华!
突然间隐约的喧嚣远远飘来,不一会,连她的小院也很有些丫头的惊呼议论。文采之皱了皱眉,偏了偏头。
身后的宫人也不是乔翘,因此竟未发觉文采之的动作。文采之闭了闭眼睛,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连本宫最贴心的地方都如此没有规矩?”
身后两名宫人一愣,对视一眼,连忙跪下:“娘娘恕罪!”
恕罪?能恕的罪还容我张口教训?文采之心中一声冷哼,正要说话,那边乔翘疾步而来:“娘娘!大事不好!”
文采之回头,淡淡道:“还有什么事?”
乔翘扫了两个跪着的宫人一眼,又略上前半步:“娘娘恕罪,别为那些没见识的下人心烦。”,说罢又对两名宫人喝道:“还不下去!满院子的仆人叫嚣扰了娘娘的清净,也不晓得去说一说!”
两个跪着的宫人诚惶诚恐,连忙告罪退了出去,不一会院子就平静了下来。
乔翘这才轻声道:“娘娘,可还记得景怡王家那没尊没卑的仆人豆子?”
“他没死?这回又出来了?”,文采之毫不意外的。
“是!”乔翘声音里有些凉:“方才门前大乱,就是这人乱闯了一番,听说还甩了……大理寺少卿柴郁林的人头进来,连前堂守卫的将士都胆寒。”
文采之心中一颤,突然回头:“柴郁林死了?那黄澄呢?”
乔翘摇摇头:“那柴郁林真是失心疯,竟不曾!娘娘,这……”
文采之手上一紧,暗自咬牙,千算万算算不到柴郁林临阵怯弱!
原本料定黄澄被擒,她哥哥当即接手防务,可谓关起门来打狗。重要的是黄澄一倒,太皇太后必然大受打击一病不起,这时连皇帝都要自乱阵脚,对皇城的钳制必然松懈。皇城一松,赵爽才能被挟制成造反,她才能趁乱顺利出宫,父兄才能名正言顺的逼宫。接下来以四万兵力打击皇城五千人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原本天衣无缝!却突遭变故!
文采之深吸一口气:“乔翘,还有什么变故?”
“是,刚才线报来,景怡王世子、江蕴月及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来喜领着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在城内四处奔袭。枢密院副使吴启元、户部左侍郎林澈、兵部尚书黄澄、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樊升华悉数被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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