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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城小,又处边境,街上零星的店铺早就打烊,除了偶尔碰到巡逻的士兵,路上空无一人。笔直的街道,在月光冷清的映照下,分外苍凉,像是通往幽冥鬼境。我不禁朝吴三桂靠了靠。
吴三桂却往旁边轻轻一挪,和我保持距离。我心下一寒,道:“吴大帅这么晚叫圆圆出来,是看宁远的夜景么?”
吴三桂只好开口:“在下是有话对陈小姐说,只是总督府人多眼杂,不大方便。”
“吴大帅有话直说好了,圆圆怕冷,胆子也小。”我故意冷道。
“在下想劝陈小姐早些回京。”吴三桂倒还真是直话直说,“一来,陈小姐是假扮的太监,倘若被揭穿,总是有不必要的麻烦。二来,祖泽治他做事冲动,只怕会生出些事端。”我心下暗道,看来刚才的一切他都了于胸中。弄了半天,竟是下逐客令!
我强压住心中的失望,淡淡道:“吴大帅放心。粮饷既然已经运到,圆圆也该回去复命了。明天就回京城。”我不由一声叹息:“圆圆若是男儿,便没有这么多烦恼了。”
吴三桂止步道:“说句多余的话,陈小姐聪慧过人,但扮作太监,实属不智。自古就有女子从军参政,为国效力。《晋书》中就记载着荀崧小女荀灌,年十三,率勇士数十人,出城攻敌,将父亲救出重围。这是女子为将的。陈小姐传皇命送军粮,虽是女子,也知道为国家分忧,本就该大大赞赏。如今正值国难,只要忠君爱国,又何分男女?”
我心下一愣,对啊。为何我会愚蠢地认为女子抛头露面涉足国事万万不该?还心甘情愿扮什么太监!我学的不是程朱理学,更没有从小被灌输什么“三从四德”,怎么来这里之后,思想也束缚了?见识还不如一个古人!心中愧疚的同时,对吴三桂不免又生了几分敬重,不管怎么说,他一个武人能有这样的见地,也难怪他能坐到蓟辽总督这个位置了。
吴三桂见我不说话,还以为说错话,居然换掉了他那冷漠的语气,道:“陈小姐,在下说多了,还请不要见怪。”
我笑道:“吴大帅说这么多,也是为圆圆好。圆圆谢谢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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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话,已走到城墙底下,我竟又瞥见一个黑影。他正腾空而起,转眼便要攀上城楼了。
我急忙扯了扯吴三桂,指给他看。吴三桂略一迟疑,便发足劲施展轻功,一跺脚上了城墙,斜着身子在光滑的石壁上快速游走起来。一下子就赶上了那个黑影。两人拆了几招,那黑影“啊”的一声,重重摔了下来。
原来他是借着绳索才爬上城墙,这下和吴三桂一格斗,双手抓了个空,自然就掉下来了。
吴三桂一只脚踩在他身上,喝问道:“深更半夜爬墙作甚?”
我走近一看,是一个毛小子,估计十几、二十岁。听吴三桂问,便道:“多半是奸细吧。不知道是里面跑出去的,还是外面跑进来的。”
吴三桂道:“这人面生得很。应该不是城里的。快说,是谁派你来的?”后面那句话是对奸细说的。
奸细倒不肯说,还口硬起来。我心说,莫非要拉回去用严刑逼供?忽而想起武侠小说,就对吴三桂道:“点他麻穴!”
“什么麻穴?”吴三桂愣道。
我一时心急,想起两个常常看到的穴位名,于是道:“那就点他天池、玉枕穴好了。”
“别,别。”吴三桂还没回答,那奸细倒吓得脸色惨白,“那是死穴,点不得!”竟自己招道:“小的,小的,是肃郡王派来的。”
“肃郡王?是皇太极的长子豪格吗?咦,他不是肃亲王吗?”我有些纳闷。
吴三桂道:“豪格在围困锦州时,因违抗军令,远离锦州驻军,还私派兵士回家,故被皇太极贬为郡王。”
“哦”我点点头,再看奸细,发现他没有辫子,“你是汉人,怎么甘心当汉奸!”我这个问题,奸细倒不知如何回答了。
吴三桂便接过话茬,问道:“豪格派你来,要探听什么?”
“这,”奸细又支吾起来。我恐吓道:“你若不说,我们可胡乱点穴了。”
吴三桂也道:“你当兵打仗,冒险盗取情报,不过是为了银子,为了养活家人。你若是说了,我多给你一些银两去过活,总好过你在军队里朝不保夕的。你若是不说,已然是被擒了,就算把你扭送去清营,你的小命却也不一定保得住。”
清军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任务没有完成一般都要受罚。倘若把他活捉了,五花大绑送了去示威,莫说他只是个下级的汉人,就是满人,也走不出来。
奸细被软硬皆施吓出了一身冷汗,只好招了。原来豪格探知明廷新有军饷、粮草来援,便派人打探明军准备何时将粮草送去塔山、高桥,好来个偷袭,把粮草劫去,大挫明军云云。
吴三桂问道:“那你可打探到了?”
奸细羞愧地点点头。
“好。”吴三桂说着把脚收了回去,掏出两锭银子,掷在奸细身上,“这银子赏你的。你回去就把探听的消息如实告诉豪格。事成之后,明晚再来总督府领取余下的赏金。”
奸细开始还惴惴怀疑,见吴三桂一副认真的样子,忙拣了银子,磕了两个头,转身要走。吴三桂格地一把抓了那人肩,左手一磕他下巴,迅速地把什么东西送入他口内,抬手再一磕,那人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
奸细大慌,吴三桂道:“不用害怕。你只需明晚赶到,我自然会给你解药。记住,别耍花样就是。老实按我的吩咐去做。”
奸细唯有允诺。委屈地收好银子,重又寻那绳索,攀上城墙而去。
我待他消失不见后,兴奋道:“吴大帅想来个将计就计?”
“不错。”吴三桂点点头,“清兵倾全国之力围困达两年,想必他们也要粮草不济了,我们如能将孤军深入的豪格重创,乃至生擒他,一鼓作气之下,要解锦州之围,也不是不可能。”
我拍手笑道:“这就太好了。到时清兵退兵,皇上就可以一心一意对付李自成了!”我俨然已经把自己当作大明的子民,把大明朝当作自己的祖国了。
吴三桂神情略有一变,我诧异道:“吴大帅,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吴三桂应道。
“对了,你刚才给那个人吃得是什么毒药啊?”
吴三桂递给我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骗他的,我哪有什么毒药。这是用满洲的人参制的丸子,有御寒的功效,你既然怕冷,就睡前吃一粒罢,免得着了风寒。”
我伸手接过,心中泛起一缕甜意。
卷三 边关风云 第五章 风云突变
第二日清晨,吃过早饭,我就和邓千户领着锦衣卫出城了。吴三桂只派了个副将相送,料想他正部署设套,抽不出身。祖泽治也没有出现。
待相送的副将返回,我钻进车时,才发现车中竟又多了个木匣子。我打开一看,面上是几张千两的银票,底下还有好些珍珠项链,佛珠和宝石等等。定是送我的副将趁我不注意时塞进来的。
我心想,要不是昨晚吴三桂邀我出来,那些将领又都喝得酩酊大罪,收获肯定更多。邓千户恐怕也有不少金银进账。我暗为崇祯不值,都养了些什么官员?朝廷危如累卵,这些人还能一个劲地想着自己升官发财。可怜崇祯日日夜夜为这些人的饷银操心,其实随便抄一个人的老巢,怕都够辽饷好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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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皇宫,已是第六日下午。我和邓千户直接往乾清宫奔去。
谁知崇祯并不在。询问荷花姐姐才知道,他从清晨起上朝就没有再回来过。我心知,这必定是有什么大事,因为往常这个时候,崇祯都在披阅奏章或是接见大臣。
又等了好一会儿,崇祯阴着个脸回来了。他见我和邓千户跪在地上,终于挤出一丝笑容:“你们回来了?一路还好吧。”
“托皇上的福,一切顺利。二十万白银和粮草也都安全运达宁远。”邓千户毕恭毕敬回答着。
崇祯点点头,招呼我二人起来。此时却连勉强挤出的笑容都没有了。
“皇上,是西边出了什么事吗?”我心想八成是李自成或者张献忠又攻下了几座城池。
崇祯摇摇头,道:“不是西边,而是辽东。”
“辽东?”我不禁愕然,难道吴三桂的将计就计非但没有成功,反被清兵击败?是那个奸细又反复了?还是那本来就是个陷阱?
未等我想明白,崇祯黯然道:“祖大寿降清了。”
“什么?”我觉得这个打击更大了。记得书上说祖大寿在三月松山被克后,不久就降清了。如今都挨到四月了,眼看吴三桂就要反击,怎么还……我急急问道:“那吴大帅呢?我走的时候,他还在部署伏击豪格的军队,最后结果如何呢?”
说到吴三桂,崇祯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夸道:“吴三桂确实了得。几乎全歼了豪格的军队,甚至还趁势解了高桥站的围,把清兵悉数赶到杏山一带……只是,这个祖大寿偏偏在此时缴城降清,当真是气煞朕了。”他恨极之下,跺脚拍桌。
“会不会是祖将军诈降呢?当初大凌河一役,祖将军不就……”我原本想提起崇祯四年,祖大寿被围困于大凌河城,粮尽而降,对皇太极说要回锦州作内应,回了之后,就推诿不干,做了次降而复叛的事情。这话说了一半,我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同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两遍?皇太极也不是傻子。更何况锦州都让出去了,祖大寿一人叛回又有何用?
“清兵将锦州的守军尽数屠杀,祖大寿早跟着他们回盛京了,哪来什么诈降……”崇祯凄然道。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祖大寿早不降清,偏偏在明廷可能扭转战局的时候,把锦州城双手奉上?!霎时间,大明好不容易从残喘中积攒出来的一丝成果又毁于一旦。锦州既破,原本围困锦州的主力部队就空余出来,把吴三桂破竹之势又给强压回去了。
似乎老天爷成心和崇祯皇帝过不去。但这真的是天意吗?还是有谁在暗中做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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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日,到了四月初九,辽东又传来噩耗,清兵偷袭塔山,用红衣大炮轰毁了塔山,全歼守城明军。至此,松山、锦州、杏山、塔山四个重镇已去其三,只剩下被围困